何不事農桑牛散文
曾經有個長于京郊的女同事問我小時候騎過牛沒有,我說騎過,然后她天真無邪地笑著說:“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多美啊!”因為熟悉,所以我很實事求是地回應了四個字:“你想得美!
我清楚記得小時候騎過牛,且僅有一次,騎得不是黃牛而是水牛。而且認為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畫面實在沒什么美感。如果可能,我甚至想問問袁牧同志,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呢?還是為了平仄、韻律之類的美感非拿水牛當黃牛?后者很好理解,評價某人“革命老黃!保犃藭吲d,一邊擺手一邊假惺惺地說“不敢當”;但如果你非說他是“革命老水牛”,他很可能會說:“你全家都是。”前者的判斷起先源自我的經驗。我們生產隊既有水牛也有黃牛。黃牛毛色棕黃或純黑,圓錐體的牛角短而直,適用于旱田;水牛毛色深灰,新月狀的牛角長而彎,適用于水田,所以隊里的耕牛以水牛為主。在我的印象中,黃牛的眼睛黑亮深邃似乎透著一絲狡黠;水牛雖然體型大力氣大,但目光柔和,再加上中性的毛色,則顯得敦厚老實。所以借我?guī)讉膽兒,也不會去騎黃牛。后來求證于網絡,也發(fā)現有關“牧童騎黃!眻D片上的牛基本上都長著一對長長的鐮刀似的角,如果你硬說這就叫黃牛,我也沒辦法。就像剛工作那會兒,四十多歲的同事崔師傅親切地拍著肩膀叫我“老弟”,拉著我去給他上六年級的兒子補習功課,可是,一到家就讓他兒子叫我“哥哥”。
跟牛的“親密”接觸始于放牛。放牛是過去農村小男孩兒的必修課,尤其是沒有爺爺沒有哥哥的男孩子。我第一次放牛完全是被騙去的。說好是帶著我,但到了地方母親隨便找了個理由就留下我跟牛小眼瞪大眼。六歲的我面對如此龐然大物,真想借用豬八戒討好“青年婦女”白骨精時所說的“我不是妖怪,你也不是妖怪,大家都不是妖怪”的這些話?上М敃r的我未必知道這句臺詞,而且牛也聽不懂。我兒子倒是能懂,但在他眼里,我發(fā)起脾氣來不只是妖怪那么簡單,簡直就是惡魔。幸好這次我碰到的是水牛而不是黃牛,因為除了外觀,還常聽大孩子們說水牛溫順而黃牛好斗,慘烈時牛角都能斗斷。盡管孩子間口口相傳的話未必為真,比如,傳言說在牛的眼里,人的體型比實際巨大,依據是人在牛眼里的影像遠遠大于在人眼里的,所以牛會怕人。聽著似乎有些道理,但牛完全可以拿眼中的同類作為參照;傳言還說竹棍是蛇的舅舅,所以,拿根竹棍邊走邊敲蛇就被嚇跑了。打草驚蛇好理解,但卵生的蛇類連它媽都未必認識,更何況舅舅!再者,有外公、外婆撐腰舅舅又有什么好怕的?不過當年的我哪能這般“理性”,相反借助這些傳言壯膽,一直堅守著崗位,牛兄也收回它蔑視的目光垂下頭津津有味地啃著草皮。
老實說,第一次放牛時的年齡出于我的推斷。我能確定上小學前的那個夏季為生產隊收割水稻共計十天掙了四十工分。那是一九八零年,此后生產隊解體分田到戶,再無工分一說。那個時候,七歲能下田割水稻,六歲從事相對輕松許多的放牛勞動,再正常不過了。我們生產隊解散初期還保留著四個生產小組,共有一些不好分割、尚且有用的財產,比如耕牛。不過也只保留了四頭水牛,每組一頭,其余的賣給了有耕犁需要的個人。多虧了耕牛受法律保護的傳統(tǒng),即使后來有所放寬,要把耕牛變成牛肉也只能等到它因病或老得無力回天?偟恼f來,無論幫家里放生產隊的牛還是后來生產組的牛,次數加起來都不算多?紤]到牛的短暫記憶力,即使連續(xù)間隔的兩次碰到同一頭牛,如果它能開口對我說話,也多般是“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蛟S,沒能建立親近感是我膽戰(zhàn)心驚只騎過一次牛的`主要原因。
接下來,我坦白一下當年騎牛的情形。一次放牛的回家途中,心血來潮想要試試,于是我勒住韁繩讓緩緩行進的牛停下來。觀察了一會兒,發(fā)現牛體光滑牛毛細軟找不到手抓、腳登的地方。因身高不夠,我舉起雙手勉強搭上牛背,跳了幾次,根本躥不上去。牛都不耐煩了,回過頭大眼珠子瞪得我心里直發(fā)毛。而且此刻堅實如鐵的牛角也仿佛熠熠生輝。我只好放棄騎牛的沖動,趕著牛繼續(xù)前行?斓缴狡碌讜r發(fā)現路邊有塊大石頭,于是計上心頭,將牛停在旁邊,同時用手指輕輕撫摸牛腹稍作安撫。牛再次回頭瞪我,似乎在說:“少來這套!你小子到底有完沒完?”猶豫片刻,還是借助石頭跨坐上了牛背。感覺牛似乎并不在意,于是壯起膽子指揮著牛繼續(xù)下坡,只是牛背太寬、牛肚很鼓,我腿短根本夾不住,想必騎無鞍馬時的情形也該如此。我顫顫巍巍地騎著牛走了一小段路,還來不及得意就到了隊里的水庫大壩,這時牛突然加快腳步大有奔水庫而去的意思。經驗告訴我,盡管水牛平素溫順,但如果因為天熱它想滾水(在水里打滾),小孩子只能乖乖地松開韁繩,除非不介意“共浴一池水”。我顧不上我光著的腳和地上的石子,縱身跳下牛背,眼睜睜看著它下水而去,才百無聊賴地從堤壩上撿石子打著水漂等它盡興。如此掃興的開始也就斷了我再次騎牛的念頭。順便提一句,我沒見過黃牛游水,應該不會,至少不擅長。
元末明初著名畫家王冕或許有過愉快的騎牛經歷。他自小家貧經常給地主放牛,跟牛建立了良好感情,別說當馬騎,連牛角都可以送你作飛船,牛郎就是借此一飛沖天會的織女。不過課文里只提到失學兒童王冕一邊放牛一邊刻苦讀書、學畫,迫切希望“知識改變命運”,而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有學可上,衣食無憂,因而放牛時更多的是對著天空和遠方發(fā)呆。當然,若能穿越我一定會忽悠小桂同學說:“小帥哥目光堅定,志存高遠,前途不可限量。”為了證明自己是預言家而非神棍,我會送給小桂同學一套一九九一年高考試題,并深謀遠慮地附贈一麻袋手紙,以免因為他完全看不懂題而拿去上了廁所。
當年,我父親就是這樣忽悠我的。他到處跟同事說我是我們大隊第二個大學生,第一個是我堂姑父。別人聽了客氣地敷衍兩句,我卻傻乎乎地信了;蛟S真正的原因是他老人家看出我如果留在農村,很可能會餓死。對此,我理由充分:一、就算看出我有讀書天賦,怎見得大隊其他人沒有?而且后來事實證明我是第五個;二、他還忽悠過其他人,利用自己既教過初中又教過高中認識好幾個學校的校長,把我不少堂哥、堂姐弄進中學,只不過我這些堂哥、堂姐們心靈手巧、吃苦耐勞,完全有能力立足廣闊的農村,最終都三心二意中途輟學;三、他親口說過我爺爺就曾經發(fā)愁他三個兒子都不會用牛犁田、耙田,也就是說我父親自己都當不好農民而去讀師范做了教師,又怎能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合格的農民?
可惜無緣見到種田能手——我的爺爺。不過,我倒是觀摩過隊里其他長輩如何用牛犁田、耙田。作為外行,雖無力專業(yè)地進行評判,但也不至于像電影《劉三姐》里的羅秀才那樣“耕田耙地我知道,牛走后來我走先”,至少從氣勢上判斷我認為茲根伯父不輸他人。茲根伯父是我六爺爺的長子,自己在一干叔伯兄弟中也排行第六,嗓門洪亮,孔武有力可歸為張飛、李逵一類。在這么一尊“兇神”面前,牛自然服服帖帖。犁田和耙田是前后相連的兩道工序,如果我將犁形容成一個煮熟的大蝦,向下、向前彎曲的尾巴說成鐵制的讓泥上翻的犁劍,但又必須再加上一個向上翹起的貓尾巴——扶手;耙的形狀則可以相對簡單地說成一個平頭梳子,只是上面再加一根作為扶手的橫木。犁田時左手扶把,右手拿一根竹條指揮牛的方向,耙田時則雙手扶把,同時右手夾著竹條。犁田是將田泥翻轉成一行行泥垅,而耙田是將這些凸起的垅逐個破碎,重新恢復平整以便插秧。茲根伯父用他的大嗓門游刃有余地指揮著,“哦哦”代表前進、“嘩”表示停止,手中的竹條輕拍牛的左右腹部表示左轉和右轉。而從事本職工作的牛,肩上拉著沉重的牛軛依然表現得隨遇而安,只是在碰見豐美的青草,礙于嘴上的鐵罩子和身后的竹條子而不得已才顯出一絲委屈,有如你兜里裝著零食卻震懾于單位“上班時間不許吃零食”的規(guī)定。
同牛一樣,在平輩們看來茲根伯父脾氣暴躁蠻不講理,但在我眼里,他很孩子氣。贏了我(當時還是個幾歲的孩子)一盤棋居然能把眼睛笑成一道瞇縫。以我現在非專業(yè)的眼光都知道當年就是兩個臭棋簍子在下棋,完全沒有套路。什么“屏風馬”“反宮馬”“順炮”“列炮”全無概念。同時,或許因為茲根伯父只有一個已經出嫁的繼女,所以對隊里的孩子們還算和藹,尤其對我,就不僅僅是和藹了。比如,有時他家里來了客人也會邀請我,不完全當我是個孩子。他家還是隊里最早買電視機的,天剛擦黑就搬出來放在屋檐下,等著大人、小孩兒圍過來看。一九八七年的上半年,父親調去縣一中,我暫時還留在鎮(zhèn)中讀初二。于是重新搬回農村。記得當時正播放連續(xù)劇《烏龍山剿匪記》,茲根伯父在他家門口大著嗓門喊:“保奶崽,剿匪了!”長輩盛情相邀,我放下碗筷拔腿就跑,即使母親有心讓我刷碗也只能免開尊口。
在茲根伯父喊我“剿匪”時,隊里早已沒有了牛。我已說不清最后四頭牛沒了的具體時間。而且一九八四年下半年我離開村子隨父親住進了縣五中的校園,只依稀記得我們組里的那頭牛病死后,我毫無愧疚地分了一杯羹。失去了耕牛,村民的生活依然繼續(xù)。有人花錢雇用別的隊里的牛,我甚至見過隊里一對父子一人扶犁一人拉犁,此情此景,劉三姐應該不會再糾纏羅秀才的“牛在前還是后”了。最后,大家都只能借助一種寬刃的鋤頭,一鋤一鋤地將田泥挖轉過來。我不知道村民們是否會懷念耕牛,正如他們未必會知道我在父親的忽悠下自認為“讀書人”,認為那句唱詞完全是在“抹黑”那句“秀才不出門,但知天下事”了。
耕牛沒了,只剩下牛棚在風雨中飄搖。想當初,生產隊的牛棚筆直一排七、八間,蔚為壯觀。每頭牛有自己的單間,除了被村民們輪流放牧還有專人喂養(yǎng),“伙食”是裝在木桶里的碎米糠糊拌干稻草段,滋味如何我不好評價,只是在看《西游記》第十一集《智激美猴王》時突發(fā)奇想:認為吃了那么久馬飼料的白龍馬依然保留著小白龍的意識,豬八戒應該慰問一句:“哥們兒,你受委屈了!”到了生產組,耕牛有沒有專人喂養(yǎng)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每次放;貋頃凑漳赣H的吩咐往牛棚里扔些干稻草?粗E吭诘静萆嫌凶逃形兜鼐捉,總禁不住想象自己早上一起床就把床墊子吃掉。
再后來,牛棚也沒了,在那一大片平整的地基上,茲成伯父蓋起了一排紅磚房。茲成伯父是我八爺爺的長子,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十,為人老實本分。粗通木工的他和妻子張玉華伯娘為了給四個兒子準備足夠多的房子,大張旗鼓地燒了一窯紅磚,建成后一排七間寬敞高大的磚房。房子蓋得高是因為他們打算將來鋪上樓板就成了兩層十四間。對此我倒沒什么意見,畢竟他們的四個尚未成年的兒子還借住在隊里一間破舊的公房里。就因為此,牛棚旁邊那個上大下小的倒梯臺形露天牛糞坑被填平,讓我終于松了口氣。我記得一九八二年底有個叫張華的大學生為救落入糞坑的老農而犧牲,從而在全國范圍掀起一場生命價值的大討論。當然,在現在的我看來,“生命無價”只是一定條件下的法律概念,否則,“無價”換“無價”,誰會無聊到比較兩個無窮大,到底誰更大?同時,現實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擁有不惜一切代價搶救的精神。而在當時,我根本不關心什么討論,記住這件事只是為了提醒自己放牛路過時別掉牛糞坑里。
在我眼里,耕牛的消亡才意味著生產隊的真正終結,再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公共財產了,幾間破舊的公房連分的意義都沒有。對于生產隊,我沒什么可留戀的。分田到戶時大人們的興高采烈倒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對于耕牛,我懷有一份敬意,不僅僅與受的教育有關。有件事可以證明,我十歲時,父親送了我一本《絕句一百首》,挑三揀四地背了不到一半,其中兩首關于牛的一直記得很清楚。其一、“一粒紅稻飯,幾滴牛頷血。珊瑚枝下人,銜杯吐不歇!逼涠ⅰ案缜М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
當然你也可以質疑我的真誠,因為我寫牛的時候總是三心二意。比如,現在我就想起了我父親當初不顧勸阻,非要重建已成廢墟的祠堂。他的態(tài)度讓我記起了中學課文《為學》:“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貧者語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缽足矣!蔽疫想起了父親指著新祠堂配房里的一堆木料對我說,那是他為自己將來準備的,并問我木質如何。似乎在談一件家具。我心口一堵,強作輕松說了三個字“很不錯”,就借口帶兒子去做竹葉船出門透氣。我又想起了已經八十歲的茲根伯父,他說他要離開縣城繼女家,老家的房子塌了,他就去住祠堂的配房。我最后想起了張玉華伯娘,三十年過去了,茲成伯父已因病去世,她家的房子還是沒能鋪完所有樓板變成十四間。因為沒有必要了,她的兒子們早把樓房蓋到了公路邊。
筆隨心動全不由我,不過我想好了答案,如果有人非問我這些與牛有何關系,我會說:“秉性使然”。
【何不事農桑牛散文】相關文章:
有何不可06-03
滁河憶事散文03-21
何不做個好榜樣05-29
人世間的這些事散文04-08
何不留戀自己作文250字04-06
有何不可作文50字04-06
牛和神奇04-06
詩歌為何不比作文550字04-03
關于牛的諺語08-19
我是“牛”人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