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散文
“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啊！中了邪似的，黃鼠狼專揀病鴨子咬，這次肯定要把人命咬沒了。”
“可不是嘛，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她的眼睛瞎了很多年，但摸索著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比明眼人都講究。這次竟然跌得這么嚴(yán)重，都怪她老公白天整理下水道時，拿下了石板沒有重新蓋上，使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腳踩空，仰面跌倒，那塊石板還重重地砸在了她身上�！�
“唉，雖然搶救過來，命是保住了，可下半身毫無感覺。已經(jīng)清醒過來的她怎么也不肯治療，自己果斷拔了氧氣，不吃不喝，用絕食的方法要挾家人帶她出院回家�！�
“現(xiàn)在的日子這么好，誰不想多活幾天陽壽。她完全是因?yàn)榕峦侠廴税�！高昂的醫(yī)療費(fèi)不說，以后生活不能自理，好強(qiáng)的她怎么甘心讓人伺候？以前兒子談了幾個女朋友，不都因?yàn)榧依镉袀�瞎眼老媽而吹的嗎？現(xiàn)在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雪上又加霜。又瞎又癱，兒子的女朋友就更難找了。她做夢都想著能娶上媳婦，完成最后心愿的�！�
“從醫(yī)院回到家，她還是不肯吃喝。盡管嘴唇干裂得血肉模糊，心里燒得冒火，還是絕然地推開兒子端來的水杯�！�
“她反復(fù)叮囑老公給她買最便宜的棺材，給她穿平日最喜歡的那件綠上衣，千萬不要在她身上浪費(fèi)錢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穿好上路的衣服，奄奄一息了。家人都淚汪汪眼睜睜地守著她，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氣�？峙戮褪墙裉煲估锏氖掳伞！�
看著母親和鄰居神色凝重、唉聲嘆氣地談著家常，我好奇地問：“你們講的是哪里的悲情故事啊？”母親搖頭嘆息說：“唉！哪是什么故事？是你月兒姐快死了�！�
母親的話使我很是震驚。迎著夜晚的涼風(fēng)，我抬眼遙望蒼穹，一彎如鉤的殘月無倚無靠的在灰藍(lán)的天幕上斜掛著，光兒微弱，不一會兒便被淡淡的云層包住，仿佛月兒姐的生命快被無邊的黑暗吞沒了。我的心頭似乎被馬蜂叮了一下，一陣疼痛傳遍全身，如潮的思緒淌過歲月的長河，悠悠回到幾十年前屋旁的竹林邊。
曾記得多少個晴朗的夜晚，我和小伙伴們圍坐于屋旁的竹林邊，看著遙遠(yuǎn)天幕上的明月，聽鄰居月兒姐講故事。不知道她腦子里怎么會藏了那么多神奇美妙的故事。我們這些永不滿足的小淘氣鬼，常纏著月兒一個一個接著往下講。月朗星稀，夜漏更殘，誰都舍不得離去。明月灑下的無限清輝，輕柔地?fù)崦覀內(nèi)绨V如醉的面龐和月兒清秀靈氣的笑臉。
又一個寧靜的夏夜，一彎如弓的殘月斜掛在藍(lán)湛湛的天空，笑盈盈的，不時在云中穿梭。星星擠滿了銀河，眨著眼睛好像在看著我們。正聽故事的我突發(fā)奇想，指著那彎弓似的殘月嘻笑著對月兒說：“月兒姐，你看那彎彎的月兒多像你的駝背啊！”
我的話像聲驚雷，震得月兒一下愣住了，正講著的故事也嘎然而止。她沉默了一會兒，憂傷地看了一眼那彎殘月，深深地嘆了口氣。清冷的月光下，我分明看到兩行清淚從月兒姐蒼白凄美的面龐上潸然而下。而后，她拿著蒲扇落寞地踩著滿地碎月蹣跚而去。
看著月兒姐像彎弓一樣孤單的背影，我的心中像堵了塊鉛似的，懊悔不已。幼稚無知的我對月兒姐犯下了一個難以原諒的錯。
我不知道上帝為何如此吝嗇，給了月兒姐嬌美的容顏，卻未給她健全的身體，她先天就是個羅鍋。聽我母親說，月兒先前有過幾個哥哥姐姐，沒過滿月都夭亡了。月兒的出生給幾近絕望的父母又帶來了一線苦澀的希望。如履薄冰的父母到處求醫(yī)問藥，想治好月兒的駝背，但都未見成效。等我上了中學(xué)，了解了一點(diǎn)科學(xué)常識，才知道月兒的父母是表兄妹，近親結(jié)婚，長輩的愚昧無知造成了月兒的殘疾。
月兒在父母小心翼翼的呵護(hù)下漸漸長大，殘疾的外表并未妨礙她的心靈手巧，更沒能阻止女孩子愛美的天性。她最愛河邊的青青翠竹，�？吹剿踌o靜地坐在竹林旁看書、打毛衣或者納鞋底。偶爾停下時，總會輕輕撫摸著那挺直修長的竹竿若有所思。我們一幫小淘氣包白天都喜歡在竹林邊一邊聽著竹葉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一邊跟月兒姐學(xué)打毛衣。晚上納涼時，看著滿天星光和竹林里的流螢，纏著她講故事。雖然她比我們大了很多，但她特別喜歡跟我們在一起，處處關(guān)心照顧著我們這些小朋友。我知道月兒姐在努力做一個正常人，時時刻刻小心地維護(hù)著自己的尊嚴(yán)。
該死的我以往也隱隱知道月兒姐的心思，可是，不知道那天怎么會突然鬼使神差地心血來潮，口不擇言地揭了月兒的'隱痛，讓她無端傷心。以后的日子，我們依然常常圍著月兒玩，但明顯覺得她變得沉默寡言，不再愛笑了。每每看到天邊的殘月，憂傷總會悄悄爬上她的眉頭。
日子似流水一般，漸行漸遠(yuǎn)。竹林里的竹子越長越多，棵棵俊美挺拔。我常常夢見月兒變成了一棵亭亭玉立的修竹。那次對月兒無意間的傷害，我一直心存愧疚。多么希望月兒的腰背也像棵棵翠竹一樣挺直��！可夢終究是夢，總也沒有實(shí)現(xiàn)的那一天。
一天放學(xué)歸來，看到月兒家來了個陌生的男人，身體壯壯實(shí)實(shí)的，看上去年紀(jì)不太大，但一頭白發(fā)像蘆花一樣，特別刺眼。聽母親說那是月兒要嫁的老公，婆家在鄰近的村子里，男人比她大了十多歲。因?yàn)橄忍彀装l(fā)討不到媳婦，才請人說媒找了月兒。媒人傳話說，人家沒有過高的要求，只要能生孩子就行。
來年春節(jié)后，月兒在父母難舍的眼淚中，做了新娘。老天總算有眼，眷顧月兒。幾年后，月兒先后生了一雙健康可愛的兒女，算是完成了夫家傳宗接代的光榮使命，丈夫和公婆對她也還尊重。月兒憑借自己的心靈手巧和勤勞樸實(shí)，把小家庭經(jīng)營得和和美美。孩子聰明伶俐，小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
然而，幸福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場惡運(yùn)突然降臨了。一個夏天的晚上，月兒借著朦朧的月色在河邊碼頭上低頭洗著衣服，殘月的倒影被揉碎在滟滟波光中。一個游泳潛水的孩子突然從水下竄出來，頭部猛烈地撞在月兒的眼睛上。一陣鉆心的疼痛后，天地間剎時一片漆黑。月兒從此失去了光明，她的世界里只有無邊的黑暗，她喜歡的一切美的色彩，都成了夢幻泡影。
面對突如其來的劫難，月兒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勇氣，為了兩個孩子和整個家庭，她努力在黑暗中摸索著、適應(yīng)著。孩子的懂事，丈夫的憐惜使得月兒倍受安慰。雖然她眼睛里沒有了色彩，但生活的色彩依舊燦爛。一家人相守在一起，幸福之花依舊在悄悄綻放。在暖暖的氛圍中，在母愛的滋潤下，兩個孩子漸漸長大成人。女兒出嫁后，總會定時回來幫著料理一些家務(wù)，兒子也參加了工作。月兒的最大心愿就是早日娶上媳婦，抱上孫子�？墒屡c愿違，兒子交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都因?yàn)榧依镉袀�瞎眼老母親而無果而終。面對兒子的一次次傷心失望，月兒和丈夫只有無奈地嘆息。
夜晚的涼風(fēng)更大了，天邊涌起層層烏云。那彎殘月被烏云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漏一點(diǎn)兒光。我面對著無邊的黑暗，感嘆著一個殘缺的生命，一個完整的母親。曾經(jīng)對月兒姐的傷害依然無法釋懷，我多么希望我的歉意和祝福能夠化作一輪滿月，照亮月兒姐去天堂的路。但愿月兒的來生，腰背像她喜歡的竹子一樣挺拔，眼睛像滿月一樣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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