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冰糖散文
我想讓你知道，冰糖葫蘆是酸而甜的——或許你早已了解。不過，我還想讓你知道，人生的味道亦是酸甜皆具，就像冰糖葫蘆，握在自己的手里，有著自己的吃法。
冬季的天沉默寡言，也許是大地上的白雪晃了它的眼。兩三個人影移動在鄉(xiāng)村小路，只是一眨眼，便與茫茫白雪融為了一體。于是，整個村莊，沉浸在安寧平靜中。站在高坡俯瞰，屋頂與雪路是一樣的，天空與大地是一樣的，遠(yuǎn)處的山巒與腳下的高丘是一樣的，若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靄靄炊煙，真的分不出身在何方。
就在一片茫然迷蒙里，偶然見到一簇紅，火一樣，在雪白的路面挪動。總是覺得它會融化一片白雪，露出干黃的沙粒，我們小孩，可以在上面奔跑，享受陽光，享受現(xiàn)在，去釀造我們獨有的快樂。
南大小學(xué)處在鄉(xiāng)村的最高處，背部依山，站在二樓遠(yuǎn)望，還可見村子中間的那條大河。我在這里上了一年級，也是在這里，吃了我人生中第一串冰糖葫蘆。
中午放學(xué)，在眾學(xué)生的囂囂聲中走出大門，也就是轉(zhuǎn)個身，便看到校門旁停著一輛自行車，車上便是紅艷艷的糖葫蘆。車后站著一位中年婦女，樸素的著裝，兩手交錯地插在袖口里，眼睛飽含著期望，看著眼前剛剛涌出校門的學(xué)生，還不時地眨上一眨，仿佛要發(fā)出光來。
等我走進(jìn)她時，車前已經(jīng)聚滿了學(xué)生。我是個貪嘴的人，但我也是個理智的人，我不想用一天的零花錢來買一根冰糖葫蘆。一元錢，總是反射著一部分人的童年，那段美好無瑕的日子，也都深深地刻在了一元錢的紋路里，我常把它塞進(jìn)深緊的褲子兜里，怕它丟了，舍不得花掉，即便長大后兜里伏著上百元錢，也覺得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了。就這樣，我和冰糖葫蘆打了個照面，各奔東西了。
那天是星期五，學(xué)了什么已經(jīng)忘記了，下午便開始放假。我在院子里玩，一輛自行車，碾壓著雪，路過院門，向坡頂?shù)膶W(xué)校門口行去。你知道，冬季的天，那樣灰蒙蒙，雪地暗淡，空氣包裹著嚴(yán)寒。我站在路邊，聽那腐朽斑斑的鐵自行車發(fā)出咿呀的叫聲，看到左右搖晃的影子帶走了路上的一塊兒雪。
婦女把車子停在校門口，轉(zhuǎn)頭向?qū)W校里望，然后收回目光，將雙手再次交錯著插在袖中�！皼]有人的�！蔽以谛闹邪底缘叵��！八欢ㄒ詾槲覀冊谏险n。”
她身前是老舊的自行車，車體通黑，與白雪相襯，好似將雪的冰寒都吸收了去。車前頂著一扎稻草，像是抹了灰，黃得不鮮，而上面插著的冰糖葫蘆倒是更顯精致了。
我望著車轍向坡頂走，腳下也是吱嘎的雪叫，是踩疼它了吧？本來就很冷的天，再被我一踩，必然是痛入肌骨的。我抬頭，婦女看到了我，我又低頭向前走。我能感覺到婦女的目光，她在聽我的腳下的雪叫，畢竟周遭是這樣的安靜。或許她知道我是走向她的，或許她也知道，我也許會買一串糖葫蘆，坐在暖烘烘的炕上，邊看電視邊吃，或許她知道自己的生意會很好，趕著冬天的空閑，賺些零用錢，給家里的幾個孩子買些吃的，但或許她并不知道，我沒有要買糖葫蘆的意思，一串糖葫蘆是我一天的零花錢。
到了校門口，終于能清楚的見見冰糖葫蘆的樣子，小而渾圓的山里紅，閃著玲瓏的光澤，有雪花般的白色斑點被“冰封”其上，一顆挨著一顆，直挺挺地立著。這天是那樣安靜，它們紅著臉，是不會說話的，或許會，但沒人能聽得懂，就像沒人會告訴它們，不久它們就要被吃掉了。
中年婦女一直在看著我，她嘴角是藏著笑的，我知道，我該說點什么，或者等她先說，我再回答。這時，我看到她臉上的皺紋了，從眼角向上，到額頭，淡淡的褶皺遍布在上面，渲染出了一面衰老而平和，土氣而慈祥容顏。
“今天放假。”我終于將心底的話說了出來，你想，我當(dāng)時那么小，對一個陌生人說出對她有益的話，心里是有膽怯，有羞澀，還有一絲微妙的激動的。她問我要買糖葫蘆嗎。我搖頭，她還是在看著我，她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
我低頭，看到身前的鐵自行車，銹跡裝點著蒼老，歲月的風(fēng)雨在它身上留下紅痕，那樣清晰。一件器物也可以顯示出它的年邁，它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因為越是老舊，就越有被人淘汰換新的危機(jī)。
中年婦女在看我，也許她想到了她的孩子，也許她看到了她的童年，她的嘴角一直是藏著笑的。我又說“周六周日不上課的.。”她仿佛才發(fā)現(xiàn)我在說話，恍然大悟似的轉(zhuǎn)頭望向校園，后又回頭看著我，無聲的笑了。
她身上的衣服老舊而笨重，每邁一步，全身跟著擺動，唉，她明明很嬌瘦的。她問我家在哪里，我伸手指了指坡下的第一個茅草屋。她問我冷不冷，我說不冷。最后她把手從袖子里掏出來，搭在塑料車把子上，身子一晃，向坡下走去了。我跟在她后面，看著車前的一簇火紅，心里莫名的失落著，這種失落源于無邪的貪欲，或許她應(yīng)該獎勵我一串糖葫蘆的，我低下頭想。
天是蒙蒙的灰，這是記憶的顏色，在記憶里，太陽是最不被注意的偷窺者。也許那天是有夕陽的，在極遠(yuǎn)的西山山頂，銜著半個太陽，金輝斜斜地灑下，掩蓋住山的顏色，將這面的兩個人影一個車影拉得很長很長。
我心里有樣?xùn)|西觸動了一下，我追上走至高坡中央的婦女。她先是將身子停下，然后費力地將車子停下，一時，腳下的雪叫聲，車子的嘎吖聲，都消散在夕陽的光景里。我說“我買一串糖葫蘆�！彼@訝地張大眼睛，接著把車后的凳子放下來，讓車子立在斜坡上。她用粗糙的手在稻草上挑了一串最大的，這時，我看到她的手被凍得發(fā)紅。我把錢交給她，她接過錢后，說“你自己選一串糖葫蘆吧�！蔽覜]聽懂她在說什么，她便又說了一遍。我只覺得自己選不了那最大的一串了，心里難受，但也釋然，也許她是要留著給自己的孩子吧，于是我從那扎稻草里選了一個最晶瑩剔透的。她見我選完，就立刻把手中最大的那串給了我，說“拿著，這個給你了�！闭Z氣還是那樣平和自然，她的嘴角依然是藏著笑的。她又推著車子走進(jìn)了夕陽。我拿著兩串糖葫蘆，踏著余暉，與影子一起，高高興興地走回了家。
很多年后，每當(dāng)我想起那副畫面，都會從心底吐出個問題：“那天，到底是我照顧了她的生意，還是她施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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