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高致詩歌

　　十年前，太守張公要我在大慈寺壽寧院壁

　　作山水一堵

　　我見此白墻正合從前一場夢境的寬窄尺寸

　　十年中，每天醒來，我是大慈寺旁一個衣食無憂的員外

　　偶爾把脈，方聞身體中那個畫師的啜泣

　　畫師在我夢中，鄙棄世間的顏色

　　自我幼時做一場色彩艷異之夢

　　他就在我的身體中生復死，死復生

　　用夢中奇彩的植物搗取他幻想的色彩

　　又聽到他在哭，總是缺少一種顏色

　　他的哭泣成為我的幻聽，我服藥太多他也生病

　　營度此畫已經(jīng)十年，壽寧院壁上依舊空白

　　每天醒來，我只是一個富態(tài)的員外

　　夢里，夢中人在眼睛后面調(diào)配色彩

　　如果我的一生需要一紙紀傳，就如上述

　　一百年后，蜀岡大慈寺已成殘垣

　　風水家遠觀此地，氣象呈五色斑斕

　　說這里宜開染房、青樓和花行

　　東湖湖堤并南城城墻，西山嵐線和北邊官道

　　恰如畫框四界

　　從風水或冥界的視角看來

　　蜀岡便是一幅山水畫掛在天地間

　　施色奇詭非世間可睹

　　土著一百年生與死直如畫中一樣無聲

　　只有昔日大慈寺山門旁銀杏樹下

　　一個老和尚講故事的聲音

　　大寧靜中輕而清晰字字動聽

　　從前一座大慈寺，傳說寺中藏有一壁古畫

　　誰也不能找到它，找到它的人都會一霎時醒來

　　兩手空空，不能把它帶出夢境

　　大慈寺在蜀岡上，蜀岡上百花艷妍

　　如一場花的海市，種種花草之色不類凡間

　　唯獨蓂靘開花顏色虛無，《百花譜續(xù)》上說，

　　它的根須所在，一層薄土下就是冥間

　　介于陰陽兩界的花，《百花譜續(xù)》又稱幻花

　　當蓂靘開滿山坡，蜀岡被這烏有的幻色彌漫

　　漸漸離開月下的人間，一片蓂靘色浮在夜天

　　蜀岡上一間染色房，名傳維揚

　　尤以敀皌爐銀槐藍杏黃鴉青五色享譽

　　染出維揚大家小戶憧憬的時令，夢里穿過的衣裳

　　五色來自于蜀岡五種花草：

　　斷腸花蝴蝶花駝絨草曼陀羅花佛�；�

　　五種花名，分行的五句詩

　　染色房中掌柜之子張小六有五個姐姐

　　她們的小名叫敀皌爐銀槐藍杏黃鴉青

　　五個女子的小名，分行的五句詩

　　她們善調(diào)紅弄綠，總是忘記從前的事

　　記起的是附著往事的一小方鵝黃色或一道道玫瑰紫

　　掌柜還是苦惱，因為沒有男丁繼承他善弄百色的本領

　　張小六從小目不識色

　　只有黑白世界的小六

　　鐘情顏色虛無的蓂靘

　　蓂靘在世人眼中涂抹出寒涼的`空和白

　　張小六卻看見它的花汁變幻著奇異的色彩

　　經(jīng)過數(shù)千次實驗

　　他將五位姐姐的顏色和蓂靘色的調(diào)配比例精確到了萬分之一

　　是為顏色史上最偉大的蜀岡蓂靘，彈一抹在陰雨天的天空

　　遂成絕色，那是張小六雨中打傘的絕色情人

　　被一世鄙俗不識顏色的俗子謀殺，焚尸化骨后手上殘留的美人香

　　復凝結成指隙間一道洗凈的血跡在歲月中鮮艷的記憶

　　復使張小六的夢境頓時姹紫嫣紅

　　他用蓂靘色染布幾匹，裁作衣裳穿在夢中人的身上

　　個個成一段絕色，比世間人葆有永久而準確的顏容

　　當張小六年老，信步至大慈寺的那壁斷墻

　　他已找到傳說中的古畫

　　指節(jié)輕叩，斷墻上風化之層泥脫落現(xiàn)出一壁巨畫

　　畫中曲折深隱之處，蓂靘之色渲染出蜀岡的世界

　　張小六此時回首，暮年的笑意從畫的深處映照一天晚云

　　大慈寺畫僧玄素和尚正年少，老畫僧對他說：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色彩

　　視覺物象乃是佛的無限多塊的色彩調(diào)和而成

　　玄素習作罷，走到山門，問銀杏樹下講故事的老和尚：

　　那個夢中的畫師后來怎樣

　　后來，后來就是

　　有一天早上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一個富態(tài)的員外

　　他慌亂卷起十支筆和一架顏料

　　面無人色倉皇入寺，好像萬千厲鬼在身后驅趕

　　然后運筆成風，在空白的墻上須臾而成一幅巨畫

　　他邊畫邊聽到畫中風吹過染房的聲音

　　最后一筆，終于畫出了自己夢中的顏色

　　因此，他也畫出了夢中人和他們的世界，即蓂靘

　　故事講完了，老和尚要玄素下一偈語

　　玄素說道：

　　汝本畫中人

　　五色是前身

　　夢中不知夢

　　安能識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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