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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春秋讀后感

      時(shí)間:2017-08-16 11:38:33 名著讀后感 我要投稿

      草木春秋讀后感

      草木春秋讀后感

      讀《呂氏春秋》

      草木春秋讀后感

      一 《呂氏春秋》的貴生主義

      《呂氏春秋》是秦國丞相呂不韋的賓客所作。呂不韋本是陽翟的一個(gè)商 人,用秦國的一個(gè)庶子作奇貨,做著了一筆政治上的投機(jī)生意,遂做了十幾 年的丞相(前 249—前 237),封文信侯,食客三千人,家僮萬人!妒酚洝 說:“是時(shí)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 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jì),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 事,號曰《呂氏春秋》(《史記》八十五)”。呂不韋死于秦始皇十二年(前

      235)。此書十二紀(jì)之末有《序意》一篇的殘余,首稱“維秦八年”(當(dāng)紀(jì)元

      前 239 年)此可見成書的年代。

      《呂氏春秋》雖是賓客合纂的書,然其中頗有特別注重的中心思想。組 織雖不嚴(yán)密,條理雖不很分明,然而我們細(xì)讀此書,不能不承認(rèn)他代表一個(gè) 有意綜合的思想系統(tǒng)!缎蛞狻菲f:

      維秦八年,歲在涒灘,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請問十二紀(jì)。文信侯(呂不韋)曰:“嘗 得學(xué)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 世,是法天地(大圜即天,大矩即地)。凡十二紀(jì)者,所以紀(jì)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 上揆之天,下驗(yàn)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天曰順,順維生。地曰固,固 維寧。人曰信,信維聽。三者咸當(dāng),無為而行。行也者,行其理也。行[其]數(shù),循其禮,平其 私。夫私視使目盲,私聽使耳聾,私慮使心狂。三者皆私設(shè)精則智無由公。智不公則福日衰, 災(zāi)日攏??

      這是作書的大意。主旨在于“法天地”,要上揆度于天,下考驗(yàn)于地,中審 察于人,然后是與非,可與不可,都不能逃遁了。分開來說,

      天曰順,順維生。 地曰固,固雛寧。 人曰信,信維聽。

      第一是順天,順天之道在于貴生。第二是固地,固地之道在于安寧。第三是 信人,信人之道在于聽言!叭呦坍(dāng),無為而行!睙o為而行,只是依著 自然的條理,把私意小智平下去,這便是“行其數(shù),循其理,平其私。”一 部《呂氏春秋》只是說這三大類的事:貴生之道,安寧之道,聽言之道。他 用這三大綱來總匯古代的思想。

      法天地的觀念是黃老一系的自然主義的主要思想(這時(shí)代有許多假托古 人的書,自然主義一派的人因?yàn)槿迥挤Q道堯舜,堯舜成了濫調(diào)了,故他們 造出堯舜以前的黃帝的書來。故這一系的思想又稱為“黃老之學(xué)”)。而這 個(gè)時(shí)代的自然主義一派思想經(jīng)過楊朱的為我主義,更趨向個(gè)人主義的一條路 上去,故孟子在前四世紀(jì)末年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說當(dāng)時(shí)的三大系 思想是楊、墨、儒三家。楊朱的書,如《列子》書中所收,雖在可信可疑之 間,但當(dāng)時(shí)的“為我主義”的盛行是決無可疑的。我們即使不信《列子》的

      《楊朱篇》,至少可以從《呂氏春秋》里尋得無數(shù)材料來表現(xiàn)那個(gè)時(shí)代的個(gè)

      人主義的精義,因?yàn)檫@是《呂氏春秋》的中心思想。

      《呂氏春秋》的第一紀(jì)的第一篇便是“本生”,第二篇便是“重己”; 第二紀(jì)的第一篇便是“貴生”,第二篇便是“情欲”。這都是開宗明義的文 字,提倡的是一種很健全的個(gè)人主義,叫做“貴生”主義,大體上即是楊朱 的“貴己”主義。(《不二篇》說,“陽生貴己。”李善注《文遜引作“楊 朱貴己”。是古本作“楊朱”,或“陽朱”)其大旨是:

      圣人深慮天下,莫貴于生??堯以天下讓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對曰:“以我為天子,猶 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將治之,未暇在天下也!碧煜轮匚镆,而不以害其生,又 況于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也者,可以托天下。(《貴生》)倕,至巧也;人不愛倕之指 而愛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愛昆山之玉,江漢之珠,而愛己之一蒼璧小璣,有之利故也。 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為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 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復(fù)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重己》)

      這就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本意。本意只是說天下莫貴于吾生, 故不以天下害吾生。這是很純粹的個(gè)人主義。《呂氏春秋》說此義最詳細(xì), 如云:

      身者,所為也。天下者,所以為也。審〔所為〕所以為,而輕重得矣。今有人于此,斷首 以易冠,殺身以易衣,世必惑之。是何也?冠所以飾首也,衣所以飾身也。殺所飾,要所以飾, 則不知所為矣。世之走利,有似于此。危身傷生,刈頸斷頭以徇利,則亦不知所為也。??不 以所以養(yǎng)害所養(yǎng)。??能尊生,雖富貴,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 祿,則必重失之。生之所自來者久矣,而輕失之,豈不惑哉?(《審為》)

      凡圣人之動(dòng)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有人于此,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 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輕也。夫生豈特隋侯珠之重也哉?(《貴生》)

      以上都是“貴生”的根本思想。因?yàn)槲嵘纫磺卸贾匾什豢刹毁F生,不 可不貴己。

      貴生之道是怎樣呢?《重己》篇說:

      凡生之長也,順之也。使生不順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適欲(高誘注:適,節(jié)也)。

      《情欲》篇說:

      天生人而使有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jié)。圣人修節(jié)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 聲,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貴賤愚智賢不肖欲之若一。雖神農(nóng)、黃帝,其 與桀、紂同。圣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貴生”動(dòng),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dòng),則 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

      怎么叫做“由貴生動(dòng)”呢?

      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雖欲聲,目雖欲色,鼻雖欲芬香,口雖欲滋味,害于生則止。 在四官若不欲,利于生者則弗為[止]。由此觀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比之若官職, 不得擅為,必有所制。此貴生之術(shù)也。(《貴生》)

      這樣尊重人生,這樣把人生看作行為動(dòng)作的標(biāo)準(zhǔn),看作道德的原則,這真是

      這一派個(gè)人主義思想的最大特色。 貴生之術(shù)不是教人貪生怕死,也不是教人茍且偷生!秴问洗呵铩吩谶@

      一點(diǎn)上說的最分明:

      子華子(據(jù)《呂氏春秋·審為》篇,子華子是韓昭侯時(shí)人,約當(dāng)前四世紀(jì)的中葉。昭侯在 位年代為公元前 358 到 333)曰:“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惫仕^“尊 生”者,全生之謂。所謂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分是一部 分,故叫做虧。虧是不滿)。虧生則于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其尊彌保所謂死者,無 有所以知,復(fù)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服 字高誘訓(xùn)“行也”,是錯(cuò)的。服字如“服牛乘馬”的服,在此有受人困辱羈勒之意)。辱莫大 于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dú)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聞所惡, 不若無聞;目見所惡,不若無見。故雷則掩耳,電則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皆知其所甚惡(《墨 經(jīng)》云,知,接也),而必不得免,不若無有所以知。無有所以知者,死之謂也。故迫生不若 死。

      嗜肉者,非腐鼠之謂也。嗜酒者,非敗酒之謂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謂也。(《貴生》)

      正因?yàn)橘F生,所以不愿迫生。貴生是因?yàn)樯少F,如果生而不覺其可貴, 只得其所甚惡,故不如死,孟軻所謂“所惡有甚于死者”正是此理。貴生之 術(shù)本在使所欲皆得其宜,如果生而不得所欲,死而得其所安,那自然是生不 如死了!秴问洗呵铩氛f:

      天下輕于身,而士以身為人。以身為人者如此其重也!(《不侵》)

      因?yàn)樘煜螺p于一身,故以身為人死,或以身為一個(gè)理想死,才是真正看得起 那一死。這才叫做一死重于泰山。豈但重于泰山,直是重于天下。故《呂氏 春秋》又說:

      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jiān)。丹可磨也,而不可奪朱。堅(jiān)與朱,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 也,非擇取而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污也,亦猶此也。??(此下引伯夷、叔齊 餓死的故事)??人之情莫不有重,莫不有輕。有所重則欲全之,有所輕則以養(yǎng)所重。伯夷、 叔齊此二士者,皆出身?xiàng)壣粤⑵湟,輕重先定也。(《誠廉》)

      全生要在適性,全性即是全生。重在全性,故不惜殺身“以立其意”。老子 曾說: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乃)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呂氏春秋》解釋此意道:

      惟不以天下害其生也者,可以托天下。

      又說:

      天下輕于身,而士以身為人。以身為人者如此其重也!

      明白了這種精神,我們才能了解這種貴生重己的個(gè)人主義。 儒家的“孝的宗教”雖不是個(gè)人主義的思想,但其中也帶有一點(diǎn)貴生重

      己的色彩。孝的宗教教人尊重父母的遺體,要人全受全歸,要人不敢毀傷身 體發(fā)膚,要人不敢以父母之遺體行殆,這里也有一種全生貴己的意思。“大 孝尊親,其次弗辱”,這更有貴生的精神。推此精神,也可以養(yǎng)成“不降其 志,不辱其身”的人格。所不同者,貴生的個(gè)人主義重在我自己,而儒家的 孝道重在我身所自生的父母,兩種思想的流弊大不同,而在這尊重自身的一 點(diǎn)上確有聯(lián)盟的可能。故《呂氏春秋》也很注重孝的宗教,《孝行覽》一篇 專論孝道,甚至于說:

      夫執(zhí)一術(shù)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從者,其惟孝也。

      這是十分推崇的話了。但他所引儒家論孝的話,都是全生重身的話,如曾子 說的:

      身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 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篤,非孝也。戰(zhàn)陣無勇,非孝也。五行不遂,災(zāi)及乎親,敢不敬乎?

      又如曾子“舟而不游,道而不徑”的話;又如樂正子春下堂傷足的故事里的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不虧其身,不損其形,可謂孝矣”的一段話, 都可以算作貴生重己之說的別解!缎⑿杏[》又說:

      身也者,非其私有也,嚴(yán)親之遺躬也。??父母既沒,敬行其身,無遺父母惡名,可謂能 終矣。

      這正是一種變相的貴生重己主義。

      二 《呂氏春秋》的政治思想

      《呂氏春秋》的政治思想,根據(jù)于“法天地”的自然主義,充分發(fā)展貴 生的思想,側(cè)重人的情欲,建立一種愛利主義的政治哲學(xué)。此書開篇第一句 話便是:

      始生之者,天也。養(yǎng)成之者,人也。能養(yǎng)天之所生而勿攖之謂之天子。天子之動(dòng)也,以全 天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則失所為立之 矣。譬之若修兵者,以備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則亦失所為修之矣。(《本生》)

      政府的起源在于“全生”,在于利群。《恃君》篇說:

      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衛(wèi),肌膚不足以捍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卻 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濕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群聚耶?群之

      可聚也,相與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故君道立則利出于群,而人備可完矣。昔太 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jìn) 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xiǎn)阻之備:此無君之患。??自上世 以來,天下亡國多矣,而君道不廢者,天下之利也。故廢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

      這里可以看出《呂氏春秋》的個(gè)人主義在政治上并不主張無政府。政府之設(shè) 是為一群之利的,所以說:

      置君非以阿君也,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置官長非以阿官長也。(《恃君》)

      所以說:

      故廢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

      所以說: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貴公》)

      政府的功用在于全生,故政府的手段在于利用人的情欲!队妹瘛菲f:

      民之用也有故。得其故,民無所不用。用民有紀(jì)有綱。壹引其紀(jì),萬目皆起。壹引其綱, 萬目皆張。為民紀(jì)綱者何也?欲也,惡也。何欲?何惡?欲榮利,惡辱害。辱害所以為罰充也

      (充,實(shí)也)。榮利所以為賞實(shí)也。賞罰皆有充實(shí),則-民無不用矣。

      《為欲》篇說:

      使民無欲,上雖賢,猶不能用。夫無欲者,其視為天子也,與為輿隸同;其視有天下也, 與無立錐之地同;其視為彭祖也,與為殤子同。天子,至貴也;天下,至富也;彭祖,至壽也。 誠無欲,則是三者不足以勸。輿隸,至賤也;無立錐之地,至貧也;殤子,至夭也。誠無欲, 則是三者不足以禁。??

      故人之欲多者,其可得用亦多。人之欲少者,其得用亦少。無欲者不可得用也。

      從前老子要人“無知無欲”,要“我無欲而民自樸”,要“不欲以靜,天下 將自定”。墨者一派提倡刻苦節(jié)用,以自苦為極,故其后進(jìn)如宋钘有“情欲 寡淺”(欲字是動(dòng)詞,即“要”字)之說,以為人的情欲本來就是不要多而 要少的《荀子·正論篇》、《正名篇》、《莊子·天下篇》;看我的《古代 哲學(xué)史》第十一篇第三章三,第十二篇第一章二)。這種思想在前三世紀(jì)已 很受嚴(yán)重的批評了,最有力的批評是荀卿的《正名》和《正論》兩篇。荀卿 很大膽地說:

      凡語治而待去欲者,無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語治而待寡欲者,無以節(jié)欲而困于多欲 者也。??治亂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正名》)

      《呂氏春秋》從貴生重己的立場談?wù),所以說的更徹底了,竟老實(shí)承認(rèn)政

      治的運(yùn)用全靠人有欲惡,欲惡是政治的紀(jì)綱;欲望越多的人,越可得用;欲 望越少的人,越不可得用;無欲的人,誰也不能使用。所以說:

      善為上者能令人得欲無窮,故人之可得用亦無窮也。(《為欲》)

      這樣尊重人的欲惡,這樣認(rèn)為政府的作用要“令人得欲無窮”,便是一 種樂利主義的政治學(xué)說。墨家也講一種樂利主義,但墨家律己太嚴(yán),人人“以 自苦為極”,而對人卻要“兼而愛之,兼而利之”,這里面究竟有點(diǎn)根本的 矛盾。極少數(shù)人也許能有這種犧牲自己而樂利天下的精神,但這種違反人情 的人生觀之上決不能建立真正健全的樂利主義。創(chuàng)始的人可以一面刻苦自 己,而一面竭力謀樂利天下,但后來的信徒必有用原來律己之道來責(zé)人的; 原來只求自己刻苦,后來必到責(zé)人刻苦;原來只求自己無欲,后來必至于要 人人無欲。如果自苦是不應(yīng)該的,那么,先生為什么要自苦呢?如果自苦是 應(yīng)該的,那么,人人都應(yīng)該自苦了。故自苦的宗教決不能有樂利的政治,違 反人情的道德觀念決不能產(chǎn)生體貼人情的政治思想。《莊子·天下篇》說的 最好: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 不堪。墨子雖能獨(dú)任,奈天下何???將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jìn)而已矣。 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故健全的樂利主義的政治思想必須建筑在健全的貴己貴生的個(gè)人主義的基礎(chǔ) 之上(近世的樂利主義[Utilitarianism]的提倡者,如邊沁,如穆勒,皆從 個(gè)人的樂利出發(fā))!秴问洗呵铩返恼嗡枷胫卦谑谷嗣竦盟炱溆@便是 一種樂利主義。故此書中論政治,時(shí)時(shí)提出“愛利”的目標(biāo),如云:

      若夫舜、湯,則苞裹覆容,緣不得已而動(dòng),因時(shí)而為,以愛利為本,以萬民為義。(《離 俗》)

      如云:

      古之君民者,仁義以治之,愛利以安之,忠信以導(dǎo)之,務(wù)除其災(zāi),思致其福。(《適威》)

      如云:

      圣人南面而立,以愛利民為心,號令未出而天下皆延頸舉踵矣。(《精通》)

      如云:

      愛利之為道大矣!夫流于海者,行之旬月,見似人者而喜矣。及其期年也,見其所嘗見物 于中國者而喜矣。夫去人滋久而思人滋深歟?亂世之民,其去圣王亦久矣,其愿見之,日夜無 間。故賢王秀士之欲憂黔首者,不可不務(wù)也。(《聽言》)

      這一派的思想以愛利為政治的綱領(lǐng),故雖然時(shí)時(shí)欽敬墨者任俠好義的行

      為,卻終不能贊同墨家的許多極端主張。他們批評墨家,也就是用樂利主義 為立論的根據(jù)。如他們批評“非樂”的話:

      始生人者,天也,人無事焉。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惡,人弗得不辟。欲與 惡所于天也,人不得興焉,不可變,不可易。世之學(xué)者有非樂者矣,安由出哉?(《大樂》)

      這樣承認(rèn)樂是根據(jù)于“不可變,不可易”的天性,便完全是自然主義者的樂 利思想。

      他們批評“非攻”、“偃兵”之論,也是從人民的利害上立論。第一, 他們認(rèn)為戰(zhàn)爭為人類天性上不可避免的:

      古圣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兵之所自來者久矣,與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 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 移。(《蕩兵》)

      這仍是自然主義者的話,與上文所引承認(rèn)欲惡為天性是一樣的理論。第二, 戰(zhàn)爭雖是不能革,不能移,其中卻有巧拙之分,義與不義之別,分別的標(biāo)準(zhǔn) 在于人民的利害。他們說:

      夫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有以用兵喪其國 者,欲偃天下之兵,悖。

      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則為福,不能用之則為禍。若用藥者然,得良藥則 活人,得惡藥則死人。義兵之為天下良藥也亦大矣!

      兵誠義,以誅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說也,若孝子之見慈親也,若饑者之見美食也。民之號 呼而走之也,若強(qiáng)弩之射于深溪也,若積大水而失其壅堤也。(《蕩兵》)

      攻無道而伐不義,則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禁之者,是息有道而伐有義也,是窮湯、 武之事而遂桀、紂之過也。(《振亂》)

      在這些話里,我們可以看出秦始皇的武力統(tǒng)一政策的理論。我們不要忘記了 呂不韋是秦始皇的丞相,秦始皇是他的兒子,將來幫助秦始皇做到天下統(tǒng)一 的李斯也是呂不韋門下的舍人,也許即是當(dāng)日著作《呂氏春秋》的一個(gè)人。 當(dāng)時(shí)秦國的兵力已無敵于中國,而武力的背后又有這種自覺的替武力辯護(hù)的 理論,明白的排斥那些非攻偃兵的思想,明白的承認(rèn)吊民伐罪是正當(dāng)?shù),這 是帝國統(tǒng)一的思想背景?此麄冋f:

      今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秦滅周室在始皇即位前十年,紀(jì)元前 256 年)。亂莫大于無天 子。無天子則強(qiáng)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今之世當(dāng)之矣。(《謹(jǐn)聽》)

      這完全是當(dāng)仁不讓的口氣了。

      《呂氏春秋》的政治思想雖然側(cè)重個(gè)人的欲惡,卻不主張民主的政治。

      《不二》篇說:

      聽群眾人議以治國,國危無日矣!

      為什么呢?因?yàn)橹螄且患芊彪y的`事,需要很高等的知識(shí)和很謹(jǐn)慎的考

      慮,不是群眾人所能為的!恫煳ⅰ菲f:

      使治亂存亡若高山之與深溪,若白堊之與黑漆,則無所用智,雖愚亦可矣。

      可惜天下沒有這樣簡單容易的事!

      治亂存亡則不然。如可知,如不可如;如可見,如不可見。故智士賢者相與積心愁慮以求 之,猶尚有管叔、蔡叔之事,與東夷八國不聽之謀。故治亂存亡,其始若秋毫,察其秋毫則大 物不過矣。

      因?yàn)橹蝸y存亡的樞機(jī)不容易辨別,“如可知,如不可知;如可見,如不可見”, 所以有賢能政治的必要!板髾C(jī)差以米則不發(fā)”(《察微》篇語),治國之 事也是如此。群眾往往是短見的,眼光望不出一身一時(shí)的利害之外,故可以 坐享成功,而不能深謀遠(yuǎn)慮。

      禹之決江水也,民聚瓦礫。事已成,功已立,為萬世利。禹之所見者遠(yuǎn)也,而民莫之知。 故民不可與慮化舉始,而可以樂成功。(《樂成》)

      舟車之始見也,三世然后安之。夫開善豈易哉?(同)

      《樂成》一篇中歷舉孔子治魯,子產(chǎn)治鄭的故事,來說明民眾的缺乏遠(yuǎn)見。 最有趣的是魏襄王請史起引漳水灌鄴田的故事:

      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為也! 王曰:“子誠能為寡人為之,寡人盡聽子矣!

      史起敬諾。言之于王曰,“臣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籍臣(籍是抄沒家產(chǎn))。 臣雖死籍,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諾”。使之為鄴令。史起因往為之。鄴民大怨, 欲籍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與歌之曰:

      鄴有圣令,時(shí)為史公, 決漳水,灌鄴旁。 終古斥鹵,生之稻粱。 使民知可與不可,則無所用賢矣。

      治國之道,知慮固不易,施行也不易。不知固不能行,行之而草率茍且,也 不能有成,行之而畏難中止,或畏非議而中止,也不能有成。計(jì)慮固須專家, 施行也須要賢者。這是賢能政治的理論。

      《呂氏春秋》主張君主政治,其理由如下:

      軍必有將,所以一之也。國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zhí) 一,所以專之也。一則治,兩則亂。今御驪馬者使四人,人操一策,則不可以出于門間者,不 一也。(《執(zhí)一》)

      這是當(dāng)時(shí)政治思想的最普通的主張,無甚深意。墨家的尚同主義不但要一個(gè)

      一尊的天子,還要上同于天。儒家的孟、荀都主張君主。孟子雖有民為貴之 論,但也不曾主張民權(quán),至多不過說人民可以反抗獨(dú)-夫而已。古代東方思想 只有“民為邦本”、“民為貴”之說,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民主民權(quán)的制度。極 端左派的思想確有“無君”、“無所事圣王”之說,但無政府是一件事,民 主制度另是一件事。東方古代似乎沒有民主的社會(huì)背景,即如古傳說中的堯、 舜禪讓,也仍是一種君主制。因?yàn)闆]有那種歷史背景,故民權(quán)的學(xué)說無從產(chǎn) 生。西洋的政治史上是先有民權(quán)制度的背景,然后有民權(quán)主義的政治學(xué)說。 但世襲的君主制,究竟和賢能政治的理想不能相容。君主的威權(quán)是絕對 的,而君主的賢、不肖是不能預(yù)定的。以無知或不賢的人,當(dāng)絕對的大威權(quán), 這是絕大的危險(xiǎn)。而名分既定,臣民又無可如何,難道只好聽他虐民亡國嗎? 這是古代政治思想的一個(gè)中心問題。這問題便是:怎樣可以防止避免世襲君 主制的危險(xiǎn)?前四世紀(jì)到三世紀(jì)之間,政治哲學(xué)對于這個(gè)問題,曾有幾種重 要的解答。第一,是提倡禪國讓賢。禪讓之說,在這時(shí)代最風(fēng)行,造作的讓 國神話也最多,似乎都有暗示一種新制度的作用。第二,是主張人民對于暴 君有反抗革命的權(quán)利。孟子所謂“君之視民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聞 誅獨(dú)-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都是很明白的承認(rèn)人民革命的權(quán)利。第三,是 提倡法治的虛君制度。慎到(《古代哲學(xué)史》第十二篇,第一章,1)韓非(同 書第十二篇,第二章,4)等人都主張用法治來代替人治。韓非說的最透徹, “釋法術(shù)而以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guī)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 使中主守法術(shù),拙匠守規(guī)矩尺寸,則萬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賢巧之所不能, 守中拙之所萬不失,則人力盡而功名立”(《韓非子·用人篇》)。這是說, 若能守著標(biāo)準(zhǔn)法,則君主的賢不賢都不關(guān)重要了。這是一種立憲政體的哲學(xué), 其來源出于慎到的極端自然主義。慎到要人“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

      《莊子·天下篇》說此理最妙:

      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飄風(fēng)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墜,全而無非,動(dòng)靜無過,未嘗 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dòng)靜不離于理,是以終身無譽(yù)。故曰, 至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圣,夫塊不失道。

      這是當(dāng)日的法治主義的學(xué)理的根據(jù)。慎到要人學(xué)無知之物,棄知,去己,不 用主觀的私見,不用一己的小聰明,而完全依著物觀的標(biāo)準(zhǔn),不得已而后動(dòng), 如飄風(fēng)之旋,如石頭之下墜,動(dòng)靜皆不離于自然之理。這種無知無為的思想, 應(yīng)用到政治上便成了法治的哲學(xué)。

      《呂氏春秋》的政治哲學(xué)大概很受了這種思想的影響,故雖不主張純粹

      的法治主義,卻主張一種無知無為的君道論!毒亍菲f:

      得道者必靜,靜者無知。知乃無知,可以言君道也(乃字疑當(dāng)在可字上)。??天無形而 萬物以成,至精無象而萬物已化,大圣無事而千官盡能。此乃謂不教之教,無言之詔。故有以 知君之狂也,以其言之當(dāng)也。有以知君之惑也,以其言之得也。君也者,以無當(dāng)為當(dāng),以無得 為得者也。當(dāng)與得不在于君而在于臣。

      故善為君者無識(shí),其次無事。有識(shí)則有不備矣,有事則有不恢矣。

      《任數(shù)》篇說:

      君道無知無為,而賢于有知有為,則得之矣。

      為什么要無知無為呢?因?yàn)椋?/p>

      耳目心智其所以知識(shí)甚闕,其所以聞見甚淺。以淺闕博居天下,安殊俗,治萬民,其說固 不行。十里之間而耳不能聞,帷墻之外而目不能見,三畝之宮而心不能知。其以東至開梧,南 撫多鷃,西服壽麻,北懷儋耳,若之何哉?(《任數(shù)》)

      因?yàn)椋?/p>

      人主好以己為,則守職者舍職而阿主之為矣。阿主之為,有過則主無以責(zé)之,則人主日侵 而人臣日得。(《君守》)

      因?yàn)椋?/p>

      人主自智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若此則??請者愈多,且無不請也。主雖巧智,未無不知 也。以“未無不知”應(yīng)“無不請”,其道固窮。為人主而數(shù)窮于下,將何以君人乎?(《知度》)

      因?yàn)檫@些理由,人主應(yīng)該無知無事。

      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去三者不任則治,三 者任則亂。??耳目知巧固不足恃,惟循其數(shù),行其理,為可。(《任數(shù)》。循字舊作脩,依

      《序意》篇改)

      這就是上文所引《序意》篇所說“行其數(shù),循其理,平其私。夫私視使目盲, 私聽使耳聾,私慮使心狂”的意思。用個(gè)人的耳目智巧,總不能無私,所以 人君之道須學(xué)那無知之物,然后可以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故說:

      至智棄智,至仁忘仁,至德不德。無言無思,靜以待時(shí)。時(shí)至而應(yīng),心暇者勝。??無唱 有和,無先有隨。古之王者,其所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術(shù)也。為者,臣道也。為則擾矣, 因則靜矣。因冬為寒,因夏為暑,君奚事哉?(《任數(shù)》)

      無唱有和,無先有隨,即是慎到所謂“推而后行,曳而后往”,即是“因”。 慎到說“因”字最好:

      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為也。??用人之自為,不用人之為我,則莫不可得而用 矣。此之謂因。

      人皆欲榮利,惡辱害,國家因而立賞罰,這便是因人之情,便是用人之自為

      (說詳上文)!斗致殹菲f:

      先王用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者也。夫君也者,處虛素服而無智,故能使眾智也。 智反無能,故能使眾能也。能執(zhí)無為,故能使眾為也。無智,無能,無為,此君之所執(zhí)也?? 武王之佐五人,武王之于五人者之事無能也,然而世皆曰取天下者武王也。故武王取非其 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也。??棗,棘之有;裘,狐之有也。食棘之棗,衣狐之皮,先王固

      用非其有而己有之。

      用非其有,如己有之,也是“因”。

      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樂己者,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先王之立功 名,有似于此。??

      譬之若為宮室必任巧匠。??巧匠之宮室已成,不知巧匠而皆曰,“善,此某君某王之宮 室也”。此不可不察也。(《分職》)

      我們看了這種議論,可以知道《呂氏春秋》雖然采用自然主義者的無知無為 論,卻仍回到一種虛君的丞相制,也可以說是虛君的責(zé)任內(nèi)閣制。君主無知 無事,故不負(fù)責(zé)任,所謂“塊不失道”,即是虛君立憲國家所謂“君主不會(huì) 做錯(cuò)事”。不躬親政事,故不會(huì)做錯(cuò)事。政事的責(zé)任全在丞相身上。《君守》 篇所謂“當(dāng)與得不在于君而在于臣”是也。慎到是純粹法治家,故說“無用 賢圣,夫塊不失道”。但《呂氏春秋》的作者是代一個(gè)丞相立言,故有時(shí)雖 說“正名”,有時(shí)雖說“任數(shù)”,卻終不能不歸到信任賢相,所謂“為宮室 必任巧匠,匠不巧則宮室不善”。君主是世襲的,位固定而人不必皆賢。丞 相大臣是選任的,位不固定而可以選賢與能。故說:

      凡為善難,任善易。奚以知之?人與驥俱走,則人不勝驥矣。居于車上而任驥,則驥不勝 人矣。人主好治人官之事,則是與驥俱走也,必多所不及矣。夫人主亦有居車,無去車,則眾 善皆盡力竭能矣。(《審分》)

      有司請事于齊桓公,桓公曰,“以告仲父”。有司又請,公曰,“告仲父”。若是三。習(xí) 者曰:“一則仲父,二則仲父,易哉為君!”桓公曰:“吾未得仲父則難。已得仲公之后,易 為其不易也?”(《任數(shù)》)

      這是虛君的丞相制!段鸸菲终f管仲推薦寧遬為大田,隰朋為大行,東 郭牙為大諫臣,王子城父為大司馬,弦章為大理,

      桓公曰,善,令五子皆任其事,以受令于管子。十年,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皆夷吾與五 子之能也。

      這是虛君的責(zé)任內(nèi)閣制。大臣受令于丞相,丞相對君王負(fù)責(zé)任,這種制度似 乎遠(yuǎn)勝于君主獨(dú)裁制了。但在事實(shí)上,誰也不能叫君主實(shí)行無知無為,這是 一大困難。丞相受任于君主,誰也不能叫他必任李斯而不任趙高,這是二大 困難。一切理想的虛君論終沒有法子沖破這兩大難關(guān),所以沒有顯著的成績 可說。貓頸上掛串鈴兒,固然于老鼠有大利益。但叫誰去掛這串鈴呢?后世 的虛君內(nèi)閣制所以能有成效,都是因?yàn)閷?shí)權(quán)早已不在君主手里了。

      我在上文曾指出《呂氏春秋》不信任民眾的知識(shí)能力,故不主張民主政 治,而主張?zhí)摼碌馁t能政治。但《呂氏春秋》的政治主張根本在于重民 之生,達(dá)民之欲,要令人得欲無窮,這里確含有民主政治的精神。所以此書 中極力提倡直言極諫的重要,認(rèn)為是宣達(dá)民人欲望的唯一方法,遂給諫官制 度建立一個(gè)學(xué)理的基!哆_(dá)郁》篇說:

      凡人三百六十節(jié),九竅,五臟,六腑,肌膚欲其比(高注,比猶致也。畢沅注,謂致密。) 也,血脈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氣欲其行也。若此,則病無所居,而惡 無由生矣。病之留,惡之生也,精氣郁也。故水郁則為污,樹郁則為蠹,草郁則為蕢(畢沅引 梁履繩說,《續(xù)漢書·郡國志》三注引《爾雅》“木立死曰菑”,又引此“草郁即為菑”,疑 蕢本是薔字,即菑也,因形近而訛)。國亦有郁,生德不通,民欲不達(dá),此國之郁也。國郁處 久則百惡并起而萬災(zāi)叢至矣。上下之相忍也,由此出矣。故圣王之貴豪士與忠臣也,為其敢直 言而決郁塞也。

      此下引召公諫周厲王的話: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敗人必多。夫民猶是也。是故治川者決之使導(dǎo),治民者 宣之使言。是故天子聽政,使公卿列士正諫,好學(xué)博聞獻(xiàn)詩,蒙箴,師誦,庶人傳語,近臣盡 規(guī),親戚補(bǔ)察,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下無遺善,上無過舉。(此文又見《國語》,文字稍不同)

      《自知》篇說:

      欲知平直,則必準(zhǔn)繩;欲知方圓,則必規(guī)矩。人主欲自知,則必直士。故天子立輔弼,設(shè) 師保,所以舉過也。夫人固不能自知,人主獨(dú)甚。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過之 士,武王有戒慎之銘,猶恐不能自知。今賢非堯舜湯武也,而有掩蔽之道,奚由自知哉??? 范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鐘者,欲負(fù)而走,則鐘大不可負(fù);以椎毀之,鐘況然有音。恐人聞之而 奪己也,遽掩其耳。惡人聞之,可也。惡己自聞之,悖矣。為人主而惡聞其過,非猶此耶?

      這都是直言極諫的用處:達(dá)民欲,決郁塞,聞過失,都可以補(bǔ)救君王政治的 缺點(diǎn)。中國古來有這個(gè)直言極諫的風(fēng)氣,史傳所記的直諫故事不可勝舉,最 動(dòng)人的莫如《呂氏春秋》所記葆申笞責(zé)楚文王的故事:

      荊文王得茹黃之狗,宛路之矰,以畋于云夢,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聽朝。葆申 曰,“先王卜以臣為葆,吉(《說苑》引此事,葆作保。保即是保傅,申是人名)。今王得茹 黃之狗,宛路之矰,畋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聽朝:王之罪當(dāng)笞!

      王曰,“不谷免衣襁褓而齒于諸侯,愿請變更而無笞! 葆申曰,“臣承先王之今,不敢廢也。王不受笞,是廢先王之令也。臣寧抵罪于王,毋抵

      罪于先王! 王曰,“敬諾!

      引席,王伏,葆申束細(xì)荊五十,跪而加之于背,如此者再。謂王“起矣!” 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既然打了,爽性有力打罷!) 申曰,“臣聞‘君子恥之;小人痛之’。恥之不變,痛之何益?”葆申趣出,自流于淵,

      請死罪。 文王曰,“此不谷之過也,葆申何罪?”

      王乃變更,召葆申,殺茹黃之狗,折宛路之矰,放丹之姬。(《直諫》)

      這一類的故事便是諫諍制度的歷史背景。御史之官出于古之“史”,而巫祝 史卜同是宗教的官,有宗教的尊嚴(yán)。春秋時(shí)代,齊之太史直書崔杼弒君,兄 弟相繼被殺而不肯改變書法;晉之太史董狐直書趙盾弒君,而趙氏不敢得罪 他。史官后來分化,一邊仍為記事之史,而執(zhí)掌天文星占之事,仍有一點(diǎn)宗

      教的權(quán)威;一邊便成為秦以下的御史,便純粹是諫官了。葆申故事里說先王 卜他為保,故他能代表先王,這里面也含有宗教的權(quán)威。古代社會(huì)中有了這 種歷史背景,加上自覺的理論,故諫官制度能逐漸演進(jìn),成為裁制君權(quán)的最 重要制度。

      三 《呂氏春秋》與李斯 我在前面曾說《呂氏春秋》也許有李斯的手筆,這雖是一種臆測,然而

      此書的政治思想有“不法先王”的議論,上承荀卿“法后王”的思想,而下

      合李斯當(dāng)國時(shí)的政策,李斯與韓非同是荀卿的弟-子,而在這一點(diǎn)歷史進(jìn)化的 見解上他們的主張完全相同,這大概不是偶然的事吧?試看《呂氏春秋》說: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經(jīng)乎上世而來者也,人或益 之,人或損之,胡可得而法?雖人弗損益,猶若不可得而法。東夏之命(東是東部,秦在西部, 故自稱夏而稱余國為東),古今之法,言異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 合乎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于此。其所為欲同,其所為異。??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

      雖可得,猶若不可法。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時(shí)也。時(shí)不與法俱至,法雖今而至,猶若不可

      法。

      故擇(一作釋)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為法。先王之所以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為

      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則可以知人,察今則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與我同耳。有 道之士貴以近知遠(yuǎn),以今知古,以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見 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察今》)

      這里的“古今一也”之說最近于荀子的“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

      (《古代哲學(xué)史》第十一篇第二章 2—3)。其實(shí)此說不夠說明“不法先王” 的主張,并且和“時(shí)不與法俱至”的話是恰相沖突的。如果真是“古今一也, 人與我同耳”,先王之法何以不可得而法呢?何以還怕“時(shí)不與法俱至”呢? 大概“法后王”之說出于荀卿,但荀卿所謂“法后王”并不含有歷史演化的 意義,只是說“文久而滅”,不如后王制度之粲然可考,既然古今同理,何 必遠(yuǎn)談那“久則論略”的先王制度呢?韓非、李斯一輩人雖然也主張“不法 先王”,但他們似受了自然演化論的影響,應(yīng)用到歷史上去,成為一種變法 的哲學(xué)。韓非所謂“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即是此書所謂“有要于時(shí), 時(shí)不與法俱至”,這才是此書主張不法先王的真意義。(韓非的書流傳入秦, 史不記何年。《始皇本紀(jì)》說用李斯計(jì)攻韓在始皇十年,其時(shí)始皇已讀了韓 非的書了。似韓非書傳入秦國或在八年呂不韋著書之前)這里偶然雜入了一 句荀卿舊說,其實(shí)不是著書者的本意。試看此篇下文云:

      荊人欲襲宋,使人先表澭水(表是測量)。澭水暴益,荊人勿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 有余人。??向其先表之時(shí),可導(dǎo)也。今水已變而益多矣,荊人尚猶循表而導(dǎo)之,此所以敗也。 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于此。其時(shí)已與先王之法虧矣,而曰,“此先王之法也”,

      而法之以為治,豈不悲哉? 故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悖亂不可以持國。世易時(shí)移,變法宜矣。譬之若良醫(yī),

      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向之壽民今變?yōu)闅懽右。故凡舉事必循法以動(dòng),變法者因 時(shí)而化。若此論則無過舉矣。

      夫不敢議法者,眾庶也。以死守[法]者,有司也。 因時(shí)變法者,賢主也。是故有天下七十一圣,其法皆不同,非務(wù)相反也,時(shí)勢異也。(《察

      今》)

      這種變法的哲學(xué)最像韓非的《五蠹》篇,其根據(jù)全在一種歷史演進(jìn)的觀念。 此種觀念絕非荀卿一輩主張古今雖久而同理的儒家所能造出,乃是從莊子一 派的自然演化論出來的,同時(shí)又是那個(gè)國際競爭最激烈的時(shí)勢的產(chǎn)兒。其時(shí) 已有商鞅、趙武靈王的變法成績,又恰有自然演變的哲學(xué)思想,故有韓非、 李斯的變法哲學(xué)。《察今》篇中的表澭水的故事,說的何等感慨懇切。此故 事和同篇的“刻舟求劍”的寓言,和韓非《五蠹》篇的“守株待兔”的寓言, 命意都絕相同,很可以看出他們的思想淵源。韓非不得用于韓國,又不得用 于秦國,終于死在李斯、姚賈手里。韓非雖死,他的變法的哲學(xué)卻在李斯手 里發(fā)生了絕大的影響。李斯佐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之后,廢除封建制度,分中國 為郡縣,統(tǒng)一法度,畫一度量衡,同一文字,都是中國有歷史以來的絕大改 革。后來因?yàn)椴┦看居谠降鹊姆磳π抡,李斯上焚書的提議說:

      五帝不相復(fù),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shí)變異也。

      此與《察今》篇的“七十一圣”一段相同。議奏中又切責(zé)諸生“不師今而學(xué) 古”,“語皆道古以害今”,又說“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又有“以古非今 者族”的嚴(yán)刑。這都是《五蠹》篇和《察今》篇的口氣。究竟還是《呂氏春 秋》采納了韓非的思想來做《察今》篇呢?還是李斯借了呂不韋來發(fā)揮他自 己的變法哲學(xué)呢?還是李斯不過實(shí)行了韓非的哲學(xué)呢?還是李斯、韓非同是 時(shí)代的產(chǎn)兒,同有這種很相同的思想呢?——可惜我們現(xiàn)在已無法解答這些 疑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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