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佗
阿佗是我舊時的鄰居。說是鄰居，但我從未跟他說過一句話。小時見到他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因為他有一張令人恐懼的面孔。他臉上的肉疙瘩很多，好像爬滿了蟲子似的。據(jù)我媽媽說，他的臉是年輕時燙傷的。媽媽還說，他很不幸，五十剛出頭那年又患了一場大病，后來病雖然好了，卻留下了一個很重的后遺癥——背駝得很厲害，走路時，頭幾乎要彎到胯下面，讓他極為痛苦難受。
是的，從我記事的那天起，他就是這個樣子。并且終年獨處，孤苦伶仃，沒見過有什么親戚從他家門口進(jìn)出。他確實很可憐，可那時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可憐”，反而經(jīng)常與同伴一起欺侮他，不是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喊“丑八怪”，就是拾起石子泥塊什么的朝他扔，而全不顧及他好受不好受。在我幼小的心靈中，覺得“丑八怪”嘛，就是活該受罪的!
然而在一個北風(fēng)呼嘯的冬天里發(fā)生了一件極為意外的事。那天，不知何故，爸爸媽媽很晚都沒有回家。我沒有鑰匙，一個人蹲在家門口，直等到夜幕降臨還不見爸爸媽媽的蹤影。這時我的肚子越來越餓，身子越來越冷，心里越來越害怕，雙腳也蹲麻木了，不能動彈。我懊喪極了，第一次嘗到了孤獨驚恐的'滋味，急得直想哭。
這時。阿佗家的門打開了，只見他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面條來到我面前。我先是身子緊了緊，但終于受不了饑餓的襲擊，伸出手接住那碗面條，立刻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般地吃到了肚子里。之后，我感覺舒服多了，身子也不冷了。這時。阿佗在燈光下面帶微笑地看著我，充滿慈祥和快樂。然而他臉上疙瘩多，笑容非但不好看，而且乍看之下，我還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不由得手一松，碗掉在地上摔碎了。聽到響聲，阿佗猛地一驚，但他沒有責(zé)怪我，反倒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輕輕地嘆息一聲。再慢慢地蹲下去。收拾那地上的碎碗片。在他蹲下的瞬間，我驚奇地看見他眼里噙滿淚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赡菚r，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流淚。
后來，我上幼兒園時，幾乎每天都能看見阿佗倚在窗邊，看著我來，看著我去。
一天，只見老阿佗手里拿著糖果，在我回家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叫著我：“明明，這個給你，挺好吃的，來吧!”聲音輕輕的，似乎還帶著幾分哀求。可我理也不理他，繞過他飛也似的跑回了家。
此后，我在幼兒園便每天能吃到一個雞蛋。幼兒園的阿姨說雞蛋是媽媽送的，并教育我要聽媽媽的話。后來，我從媽媽嘴里得知，這每天的一個雞蛋是阿佗送的。每天他都煮好一個蛋給媽媽，并囑咐媽媽，這事不要讓我知道。
我上小學(xué)之后，搬家了。從此，我再也沒見到阿佗。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阿佗的身影卻越來越經(jīng)常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阿佗的面條、阿佗的糖果、阿佗的雞蛋、阿佗的笑容、阿佗的淚水，還有阿佗的叫聲也常常在我耳畔響起，于是我想念阿佗的時候也多了起來，有時甚至?xí)俺鋈タ纯此哪铑^。
可是，有一次，媽媽下班回來說阿佗去世了�！鞍 蔽抑唤辛艘宦暎韲稻拖癖皇裁炊伦×�，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來。媽媽也直嘆氣，說：“阿佗是個好人哪——好人哪!他好可憐——好可憐哪!”說著，媽媽還拿出一封信給我看�！罢l的信?啊——是阿佗親筆寫給我的信!”
“明明：你一定又長高了吧?在學(xué)校讀書好嗎?你是個乖孩子，在學(xué)校里要聽老師的話。阿佗我小時候也念過書。念書可要專心，一不留神，老師就講過去了。明明聰明，今后一定有出息，我給你講個讀書的故事，好嗎?……”
看著這封信，我的眼睛模糊了。阿佗公公——
這時，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另外一個人，他也是心靈深處極其善良極其美麗，而相貌同樣丑陋、同樣也是駝背的男人，他就是雨果筆下《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鐘人——卡西莫多。啊——我的阿佗公公和世界級的藝術(shù)典型——卡西莫多，從外到內(nèi)是何等酷似啊!
阿佗公公，你在九泉之下能原諒我幼時對你的“冷酷無情”嗎?阿佗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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