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來看二七塔
猛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大腿,和的我小臂一般粗細。
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象的時候,母親正坐在鄭州市區(qū)的公交車上,踏上歸程的路。在她旁邊,是頭發(fā)花白的父親。
這次來鄭州,對于她來說,意味著很多的“第一次”。雖然籍貫是鄭州,卻第一次來市區(qū);第一次坐公交車,第一次坐出租車;第一次去二七塔,第一次去動物園;第一次爬五層的樓,第一次睡在都市的夜……
我把目光上移至她的發(fā)梢。她的發(fā)型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兩個小辮子,懸在胸前。頭發(fā)是干枯的,沒有水分,像小時候見到的漚在水坑里的亞麻桿,全是土色。
父親正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說著話,她側(cè)著耳朵,認真在聽著。由于耳背,父親不得不提高音量,還是被她聽錯,索性就結(jié)束了話題,兩個人沉默地坐在公交車廂里。公交車晃晃顛顛地行駛著,有幾雙已經(jīng)歸屬了城市的眼睛,正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們兩個。他倆穿著土色的衣服,說著土色的話,眼神也是土色的,看到那些斜視下來的眼神,不得不停止了交談,靜靜地低下頭,希望終點站快點到達。
這是母親第一次來市區(qū)。父親早已來過,以農(nóng)民工的身份。十年前,他參與了一個城中村的建設(shè),十年后的今天,這個城中村正在現(xiàn)代化機械的推搡和屠殺下,變?yōu)閺U墟。他在腦海里攤開一張十年前的地圖,卻在現(xiàn)實下的市區(qū)里迷了路,本想充當母親的向?qū),最終在我一次次的糾正下,略帶沮喪地閉上了嘴。
我家離市區(qū),路程整整一百里。聽起來距離很遠,但發(fā)達的交通網(wǎng)絡(luò),讓農(nóng)村人出入市區(qū),成為家常便飯。母親從二十多歲嫁到我家后,就成了標準的農(nóng)村婦女。農(nóng)忙時,在田里當牛做馬;農(nóng)閑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由于為我們姊妹三個,特別是我,操碎了心,早早患上耳鳴,終至耳背,聽別人說話,也是聽個三分。父親為操持一家子,什么活兒都做過,當然也經(jīng)常來市區(qū)出賣力氣,貼補家用。當姐姐、我、弟弟紛紛出門闖蕩后,家里往往剩下母親和狗。納鞋,洗衣服,曬被子,割草,喂羊,就成了母親每天的工作。雖然早已不穿她納的鞋,但每年春天,她都會在報紙上糊上一層又一層布料,貼在向陽的墻上,曬干了做鞋樣,為我的大腳做鞋。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穿她做的鞋了,但她還是像我小時候那樣,年復一年做著。
家里剩下母親和狗的時候,狗就成了她唯一的傾訴對象。和狗曬太陽的時候,她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對狗狗嘮叨著。狗識趣地搖著尾巴,和她做著簡單的溝通。
母親卻一直想來市區(qū)看看。來市區(qū)看什么?別的不看,就想到二七塔轉(zhuǎn)轉(zhuǎn)。這里就有必要說一下二七塔,二七塔是鄭州的.標志性建筑,是為紀念二七大罷工而修建的,后來經(jīng)過重修,才成為現(xiàn)在的十層高建筑。在它身上早看不到歷史的血腥和印記,成為一個純粹的當代建筑。
我是聽著二七塔長大的,這也是童年和少年時,對鄭州的唯一印象。那時,我還知道開封也有一個鐵塔,便認為每個城市應(yīng)該都有座塔吧?所以直到長大后,進入了社會,參加了工作,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還是會潛意識里去尋塔。這全拜母親所賜。從我記事起,應(yīng)該是三歲吧,她就不厭其煩地向我們講述她的夢想,她今生最大的夢想,想去二七塔看看。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錄音機是獲知外界消息的唯一途徑,也是當時自認為的最先進的玩意。那時每天都抱著錄音機,聽著流行音樂,聽鬼故事,聽陌生的新聞,聽節(jié)目間隙的那些包含了一串串電話號碼的廣告。“找工作哪里去?二七亞細亞歡迎你”,這句廣告詞至今還在我腦海里回旋(雖然如今的亞細亞,已成為二七塔附近最矮的建筑之一)。每次聽到二七塔,母親就特別興奮,好像置身于塔底,正在仰頭觀望。
家里有了電視,二七塔就從聲音變成了圖像。每每看到后,母親的眼睛便發(fā)出光亮,恨不得鉆進電視里,來實現(xiàn)她的夙愿。姐姐出去打工后,帶回來一些和二七塔的合影,更是吊起母親的胃口。那時的我還在上學,姐姐對我的期望便是,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到時候領(lǐng)著母親,到二七塔轉(zhuǎn)轉(zhuǎn)。
畢業(yè)很快就到了,我也很快就參加了工作。去二七塔的事兒,姐姐不再提了,她每天要為兩個孩子的事兒操心。弟弟偶爾提起,雖然他出外打工好多年,但賠進去的多,賺的少。雖然離家只有三個小時車程,一個人來回的車費,不過十幾塊錢,他也沒時間和精力,領(lǐng)母親來鄭州轉(zhuǎn)轉(zhuǎn)。
母親的身體,卻一年不如一年。如今一想,全身上下都是病,已不知從何處下手。藥罐子已經(jīng)陪伴了她大半輩子,脫離了藥物的日子,她是受不了的。即使這次來市區(qū)玩,從動物園出來后,她還是拿出了白色的藥瓶子,取出幾個藥片,放進了嘴里。
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好,也沒有好過。她長得不高,胳膊和腿也不粗,當然也沒多少力氣。給我們納鞋的時候,別的婦女都不借助工具,她卻要手戴頂針,借著鉗子的力,把針頭從一厘米厚的鞋底那側(cè),拉出到鞋底這側(cè)。在市區(qū)的這一天里,她最害怕的事,便是爬樓梯。五層的樓梯,仿佛成了看不到盡頭的天梯,累得她氣喘吁吁。我見她靠在扶手上,用乞求的眼神示意我們先走,有時直接坐在滿是灰土的臺階上,調(diào)節(jié)呼吸的頻率。動物園里稀奇古怪的動物,雖然看累了她的眼,她不停的擦眼,好奇地觀賞著這些陌生的生物。
上次回家的時候,父親給我說的一句話,讓我終于下決心帶母親來市區(qū)玩兒了。他說等你工作不忙的時候,帶你媽媽去市區(qū)看看二七塔吧,你看她的脾氣,像個小孩子一樣。我說行,隨即便在心里安排下行程。
母親來市區(qū)看塔的念頭,為何又浮現(xiàn)呢?這都源于我家的鄰居,她也是一個家庭婦女,活動范圍從沒出過縣,當然也沒去過鄭州。她的生平愿望之一,便是來鄭州市區(qū)看看。前段時間,在兒女的努力下,她終于到了市區(qū)一次,回到家里,見到誰,都對誰說去過鄭州,鄭州好大,好多高樓。她給我母親也說過幾次,母親心里也癢癢了,就對父親重提了這個愿望。
這個周五晚上,我撥通了父親的手機。我說這周末你帶媽媽來鄭州吧。他聽了后說,周六家里還有活,要給麥子澆水,要不下星期吧。我說下星期也可以,但下星期不就開始抽蒜薹了嗎?終于,父親說明天來,到時候到市區(qū)內(nèi)汽車站接我們就行。
第二天一早,弟弟就打來了電話,特意囑咐我待他倆下車后,打一輛車,畢竟在市區(qū)坐公交車難受,也不一定有座,怕母親受不了。但考慮到公交車線路要比出租車簡捷,而且通往報業(yè)大廈即我工作單位的公交車平時座位寬裕,就帶著他們上了這輛車。到了報業(yè)大廈要轉(zhuǎn)車,卻怎么也等不來座位寬裕的BRT公交,無奈之下只好登上一輛無座的?吹侥赣H上車后,有一男士很快把座位讓了出來,母親也順勢坐下了。在公交車上,她用好奇的眼睛打量著窗外的世界。忽然間,看著她單純的眼神,我感覺到母親變成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那么安靜,那么讓我動容。
即便是周末,公交車上人也是很多,畢竟周末上班的人也不少。母親在的這一天里,每每看到她在公交車上,像這個城市的一個陌生人,我就心疼。雖然我知道城市擁堵,與私家車過快增加有關(guān)。雖然我知道,一些人買車,是為了炫耀,為了在行駛中,對著擋路的行人使勁按喇叭。但是,我仍是強烈地生出了要買車的沖動。買車不為別的,只為了將來母親再來時,能讓她坐在舒適的車內(nèi),不用再招來一些人鄙夷和看不起的眼神。作為兒子,應(yīng)該承擔起保護父母親的責任,不讓他們受到一丁點的不公和歧視。
其實,我本打算等有了車,有了房之后,再來實現(xiàn)母親的這個夢。但我深知,他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但他們已年近六旬,而且百病纏身。雖然我不允許任何一個意外發(fā)生,但我真的擔心有萬分之一的意外發(fā)生。今年,我的工資收入比去年有了提升,又一個月拿出一千多塊租了一個老舊家屬院,六七十平的房子,一室兩廳,看著像家的樣子。前些日子,女友的母親和家人來過,也在另一個屋子里過夜。我早早下定了決心,今年之內(nèi)一定要把母親接過來,讓她看看鄭州,看看二七塔。
從家去二七塔,我選擇了打的。打了一個車,快速地到達終點站。到了地方,我指著就在眼前的二七塔說,這就是二七塔。父親笑了笑,母親的注意力卻早已在這個塔上了,正在用手指查著有多少層,是不是和電視里的一樣。我和女友領(lǐng)著他們到了塔前廣場上,用手機照了幾張相,又花錢照了幾張快照。當他們拿著洗出來的照片時,我看到母親的眼里流露出了滿意。當我提議要不要再去動物園看看時,他們連聲說不用了不用了。
但我還是帶著他們?nèi)チ藙游飯@。我就跟著母親身后,看著她努力在欣賞著上半輩子沒有看到的稀罕東西。她看一會兒,揉揉發(fā)酸的眼睛,再看一會兒,再揉揉發(fā)酸的眼睛……
還沒來得及儲藏這段記憶,他們卻已經(jīng)準備走了。我平靜地把他們送走了,我又下定一個決心,再過一段時間,我還帶你們來玩。當然,我會盡快的擁有一輛自己的車,到時候帶著你們,在鄭州市區(qū)看,轉(zhuǎn),玩。我想帶你們?nèi)ジh的地方,走出鄭州,走出這片長久生活的故土。我想讓你們看看世界,讓你們的愿望,得到滿足。
趁著時間還早,這些都不在話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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