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心靈的家園散文

　　時至今日我才深深明白，一個人有時突然間產(chǎn)生的行為，是連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這種行為在發(fā)生之前沒有任何思想上的準(zhǔn)備，然而后果卻可能影響他的一生。

　　一個平淡的夏日，清晨五點鐘，我在屋外一片鳥鳴聲中醒來，之后便穿衣洗漱，一切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接下來的事情便有些蹊蹺，與往日不同的是，我忽然覺得窗外的鳥叫得有些特別，那精致的聲音拍打著我的聽覺，竟然使我沒來由地一怔。于是我鬼使神差地上前打開窗子，探身去看外面慚漸在晨曦中愈來愈分明的大地，我的目光被遠(yuǎn)方的山巒緊緊地攫住。仿佛有一只巨大的巴掌自幽冥中而來，轟地?fù)糁形业拇竽X，那一刻我?guī)缀趸昶浅龈[，差一點眩暈了過去。如同一不留神墜入萬丈深淵，我分明感到，有一種來自自然的神奇的力量控制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要隨它而去。

　　我就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做出了一個令自己也令別人驚訝的決定：去尋找一片屬于自己的樂土！從給還在睡夢中的妻兒留一張含糊地表明去向的紙條，到收拾起簡單的行李出門跳上開往遠(yuǎn)方的客車，我的動作迅速得簡直像一次軍事行動。對于一個一直蜇伏在學(xué)校的圍墻之內(nèi)，幾乎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的教書匠來說，此次出游的確有點兒不可思議。那時學(xué)校還沒有放暑假，坐在車上沉浸在速度的快感中的我，一想起星期一早晨教務(wù)主任找不到一向安分守己、按步就班的我，我便從心底釋放出一種惡作劇般的得意。身子懶懶地靠在海綿座背上，舒適中感受到一種超脫的意味，早晨還不太強烈的陽光透過車窗玻璃照在臉上，在我瞇縫著的眼睛前邊，金色的塵粒舞蹈出一種虛幻的迷離。

　　說不清我醉心于古典詩歌中描繪的那種純樸、寧靜和悠遠(yuǎn)的田園生活，究竟是始于大學(xué)時那位一身道骨仙風(fēng)的老教授，對陶淵明、王維的精采評析，還是起自數(shù)年來常常在夢中重現(xiàn)的童年、少年時，在鄉(xiāng)村度過的那些歲月？總之，在長期的書齋生活造成的封閉與僵化，與愈來愈洶涌地沖擊著心扉的物欲和時尚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中，我一直感覺到自己被心靈的沖突弄得六神無主，暈頭轉(zhuǎn)向，似乎總有什么堵在胸中使我喘不過氣來。如今我終于像一名囚徒逃脫牢獄，望著撲面而來的田野和山脈，可以自由地呼吸，仿佛一條擱淺了許久的魚，又忽然游回廣闊的水域。我深信此行并非流浪，而是重返我心中的樂園，像一位少小離家闖蕩天下，如今已功成名就的偉人榮歸故里。

　　黃昏時分，我站在一個小鎮(zhèn)空曠的街上，沒有人注意到我闖入他們的安寧和平靜。這里沒有都市那虛艷浮華的景像，完全是一副鄉(xiāng)村集鎮(zhèn)的小模小樣，當(dāng)我的腳步停留在農(nóng)家那雖不很齊整，然而十分富有煙火氣息的院落前時，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多年在城市里混跡，心靈在喧囂與爭斗中已疲憊不堪，很久以來便向往一處遠(yuǎn)離利害的境地，如今才得以靜靜地品嘗這份已經(jīng)屬于我的.坦然和自在。

　　十六年前，當(dāng)我在這個小鎮(zhèn)上中學(xué)時，我的目光一直盯在小鎮(zhèn)之外那很多神奇的事物上，絲毫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回來，重新捧起那些已被我扔掉的東西，像對待圣物那樣仔細(xì)審視。那時我在貧窮與饑餓的旋渦中掙扎，心中渴望能永世離開那個偏僻閉塞的村莊，在外面的世界混出個模樣。如今當(dāng)少年時的理想，已變?yōu)榱钊酥舷⒌默F(xiàn)實時，我卻對這種十分質(zhì)樸而散淡的生活產(chǎn)生了一種癡迷，仿佛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出發(fā)的地方。躺在小客店那粗糙簡陋的床上，就著昏黃如豆的燈盞，翻著匆忙中裝進旅行包的幾本中國古代山水田園詩集，我沉醉在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那種悠然自得的境界中，心情如一泓秋水沉靜安祥。

　　整個躁熱的暑期，我就這樣信馬由韁、漫無目標(biāo)地游蕩在我老家周圍那一帶塬上和山區(qū)。我充滿柔情和期望地走著，用自己那顆躁動的心，貪婪地感受著黃土地沉重、渾厚和蒼涼的氣息，仿佛又一次經(jīng)歷著人生之初，在鄉(xiāng)村體驗到的那些真實而帶著苦澀的情趣。當(dāng)我以一個兒子般的欽敬，叩開一扇扇破舊的農(nóng)家院門，與我記憶中那些善良純樸的形象，一樣鮮明生動的面孔交談時，感情的潮水總是沖開世故的閘門，那些伸手便可觸及的靈魂與滾燙的話語，使我流下感激而暢快的淚水。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一種混沌不覺的狀態(tài)下生活著，自以為已經(jīng)探尋到人生的意義與生命的全部秘密，然而在心靈一次又一次的裂變中，我才漸漸發(fā)覺自己攥在手中的那些東西，是多么飄忽和蒼白。我曾經(jīng)以為早已在生活中站穩(wěn)了腳根，誰知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一直懸浮空中。在那些一心認(rèn)定只有埋頭傾灑汗水才是根本的人們面前，我顯得多么虛弱和委瑣，所有的思想，都不及那在樹陰下靜靜地反芻著日月的一頭牛，意味深長的眼神。

　　但是，我依然感到了一種隔膜和生疏。十多年的城市生猶如一只模子，把我已澆鑄成某種僵硬定型的東西，如今面對沒有經(jīng)過修飾和偽造的環(huán)境，品嘗著原汁原味的人間氣息時，我已顯得十分笨拙和遲鈍。我甚至已喪失了辨別風(fēng)向，享受晨露的冰涼，以及把一棵野草從莊稼地里一眼認(rèn)出的那種敏銳，于是我便悲涼而落寞地意識到，自己永遠(yuǎn)失去了作為主人出現(xiàn)在這塊土地上的資格。按照原來的計劃，我打算在漫游方圓一百里的地域之后，再畫龍點睛般地回到老家一個叫燒坊溝圈的小村子，以便使我這次旅行從精神上產(chǎn)生一個高潮，但是我卻獨飲了失望而憂傷的心緒。

　　那天我滿村子去找熟悉的鄉(xiāng)親，包括兒時的伙伴如今已是滿臉滄桑的漢子，然而只見到幾位抱小孫子的老人，一問，才知道很多青壯年都出外掙錢去了。這使我不由得一怔，那些被我暫時忘卻了好多日子的物欲，又忽啦啦從心底竄出，像一條火舌似的灼燒著我。難道我在自以為是一片沒有銅銹氣息的樂土上，又迎面撞上了曾使我失魂落魄的魔鬼？我心靈的家園究竟在哪里？

　　在村外一面草木稀疏的山坡上，我碰上幾個衣衫不整的孩子，他們放牧著幾群雜色山羊。問他們的父親是誰，都去了哪里？一個年齡稍大點兒的孩子，滿臉困惑地反問我：你沒有見我爸？我爸在你們城里做活呢！上月匯回來500塊錢，讓我媽給我說一個媳婦旁邊幾位伙伴立時擠眉弄眼地相互推搡，臉上顯出一副下流樣子。我像被什么擊了一下腦袋，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痛苦彌滿了全身。于是又問他們是否上學(xué)，幾個孩子茫然地?fù)u搖頭。還想說點什么，嘴唇上仿佛壓上了石板，無力地張了張而沒有說出來。

　　我沉默了。

　　我不敢承認(rèn)自己所苦苦尋覓的精神樂園，會在精神世界依然貧困的黃土地那無人知曉的山旮旯里。

　　在歸來之后很久很久的一段時間里，我總是感到，現(xiàn)代人尋找心靈家園的努力終歸是徒勞的。當(dāng)充滿詩意、富有熱情幻想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被歲月的潮水淹沒之后，我們又怎能真正找回那些珍貴的思想和心情呢？蒼茫之中，只有時間的風(fēng)不停地刮過耳畔，如我們跋涉中粗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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