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韶華錄散文
一
我躺在T河岸邊一個周圍用石塊和水泥砌成的臺墩上，努力追憶某些往事的細節(jié)。臺墩的中間，微微隆起一座小丘，其斜度恰好能令人保持一種最舒適的姿勢，這讓我疲憊的身體得到可貴的緩解。小丘上長滿野草，有幾株比較高，從它們淡綠色的莖葉間散發(fā)出清幽而怪異的香氣。
偶爾會有過路人朝我看上幾眼。在那些目光里，也許蘊藏著驚訝、冷漠或是鄙夷吧，可我無意去理睬他們。我伸著懶腰，盡量舒展和放松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同時閉上布滿厭倦的眼睛——那藍天里自由飄蕩、任意舒卷的白云，在河畔一直延伸的垂柳、松柏和綠茵，裸露出水面的沙洲，大小錯落的鵝卵石以及遠遠近近、輪廓分明的山崗和蔥郁的峰巒……這些曾經(jīng)令我心動神搖、情思蕩漾的造化的杰作，現(xiàn)在，無一不引起我發(fā)自心底的煩悶；尤其是，當我向右邊眺望時，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陸離丑陋的城市建筑群，更是激起了我強烈的厭嫌�？墒牵覠o法禁止聲音傳入我的耳朵，幸虧此時只有T河的流水聲以及偶爾飄來的一兩聲鳥鳴。這濤聲，正在試圖連接起往昔與現(xiàn)在，繼而凸現(xiàn)出我這次重游的意義。
我想起了兩年前自己狼狽離開此地的情形，以及由此帶來的刻骨銘心的屈辱和痛苦。我不會忘記，在離開的前一天，在凄冷的風雨中獨自失魂落魄地流浪街頭；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離開的前一夜，在漆黑的寓所獨自于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以至失聲痛哭；我不會忘記，在離開那一天，在陰雨綿綿、泥濘的道路上費盡周折搬運我的行李——十幾箱沉重的、曾經(jīng)寄托著我全部希望的書籍。是的，我不會忘記！
司馬遷曾說過：“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笨墒�，當意外的不幸突然降臨，在最初的震動之后，我反而變得沉默。我知道一切為時已晚，任何言語都是多余�？v有沖天的憤怒、無邊的怨恨，又能怎么樣呢？在權(quán)力與體制面前，個人的力量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顯然，對我來說，這時只有痛苦才是真實的、無可避免的，可奇怪的是我當時并未感覺到它，只是認為一切都那么荒誕，那么無聊。是的，真正的痛苦并不在引起痛苦的事件本身，而是在痛定思痛的過程中，是在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輾轉(zhuǎn)無眠、思前想后的過程中。也就是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想試著說點什么，我不能像根木頭一樣無動于衷。可我實在無話可說；況且，說了又有誰樂意聽呢？最終，還是積習的力量使我湊成一首未完成的小詩，現(xiàn)在移錄到這里：
紛紜世事入今秋，屈指此身三載留。
但逐風波空碌碌，少窺墳典且悠悠。
心齋有愧漆園旨，靈府無關教主愁。
……
此刻回想起這些來，是多么遙遠啊……可又分明如在眼前。屈辱的印記是永遠磨滅不了的，它會像影子般追隨你，會像毒蛇般糾纏你，并且如我所說，它時常會在某個陰暗孤獨的夜晚從一個角落突然現(xiàn)身，面帶貪婪的微笑啃噬你脆弱而敏感的神經(jīng)，直至你老死然后靜靜躺在幽閉的墳墓里為止。即使你說“時間會淡化一切的”，并且時隔多年，你也自以為真的把它忘記了，但事實上卻絕對沒有。那早已黯淡了色澤的血紅的A字（見霍�！都t字》），依然鮮明地烙印在你靈魂的胸膛上，盡管世人早已將它忘得一干二凈。
�。ㄔ谠S多時候，人們對自己所講述的事實總有夸大的成分，尤其當涉及到個人行為與感受的時候。這很可笑，因為究其原因，不過僅僅想博得對方的確定或同情而已。但愿我的表述不存在類似錯誤。）
我想將那首詩寫完，但很快發(fā)現(xiàn)是徒勞。不錯，身邊這仿佛來自于世界深處的陣陣濤聲，如同一曲跌宕起伏、氣勢恢宏的交響樂，足以為創(chuàng)作助興。然而，時值中午，太陽正炙烤著大地，偶爾飄來的微風，并沒有帶來絲毫涼意。我的額頭已經(jīng)沁出一層油膩膩的細汗，頭發(fā)都被粘住了，非常難受；同時，在強光的作用下，腦袋開始發(fā)脹，昏昏沉沉，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了。
現(xiàn)在，必須說一說T河。中國的名山大川，幾乎都擁有一部屬于自身的厚重的歷史，T河也不例外。它的名字，是和諸多遠古文明、一連串朝代、紛紜的歷史事件以及眾多歷史人物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見證了這一切：精彩紛呈的文化演變、悲喜交替的人間戲劇和形形色色的命運沉浮。中原文化與外族文化在這里匯聚、融合，歷史的層層積淀在這里醞釀、發(fā)酵，從而鑄就了T河獨特的品格和精深的內(nèi)涵。它既是一位滄桑包容的睿智老人，又是一名雪膚花容的綽約女子；當明媚的春天到來，那在麗日之下泛起的一圈圈優(yōu)美的漣漪是多么迷人��！
我想，假如有人能靜下心來考證爬梳T河久遠的歷史和輝煌的文明，那一定是件非常有意義、有趣味的工作，并且已經(jīng)有許多人在做，這是令人欣慰的�？蛇@不是本文的任務。
我不知道這條河流形成于何時，只知道在遠古時代的某一刻，在西部高原地區(qū)的某座雪山腳下，T河開始了它的漫漫征程。它蜿蜒曲折，由西向東，流經(jīng)無數(shù)湖泊與沼澤，趟過廣袤豐美的大草原，然后急速地掉頭向北，在群山萬壑之中，撲向黃河的懷抱，猶如一個因貪玩而在外耽久了的孩子撲向母親那樣。我也不清楚這條河流所孕育的燦爛文化，在整個中華文明史上占有多大的比重，可是，無疑，它必定是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章。不過，對這類沉甸甸的問題的探討，也都不是本文的任務。
我剛才談到見證�，F(xiàn)在，T河正以其慈悲的面容，見證著一個人的不幸和痛苦。
在依舊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中，我醒了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簡直躺在一個蒸籠里，渾身是汗，衣服都緊貼在皮膚上，像有細細的鏈條將我裹著一般。我一邊擦著汗，一邊坐起身，奇怪自己怎么會挑選這么一個地方睡覺，至少應該有些陰涼才是。我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準備離開。我眺望著T河，一邊追憶剛剛所做的夢。在朦朦朧朧的夢境里，我似乎又一次回到了爛漫的童年。
跨過河欄，走過一片廢墟，再橫穿兩條公路，不久我便來到西湖公園前的廣場上。來這兒游玩的人并不多，天氣實在太熱了。我在一個啤酒攤的桌子前坐下，要了一瓶啤酒，然后慢慢喝了起來。這時，一陣勁爆的音樂突然響起，震耳欲聾。我向旁邊望去，原來不遠處的一個碰碰車場地已經(jīng)開始熱鬧了，幾個小孩正在里面開著車玩。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小女孩，她那一頭黑亮的齊脖短發(fā)左右甩動著，不時將自己稚嫩圓潤的小臉龐包起來。因為興奮，她的舉止顯得格外活潑，有時甚至直接撒開方向盤，雙手舉過頭頂用力揮動，一面大聲招呼著自己的同伴。她的白色的小襯衫非常合身，但是，如此嬌小玲瓏的身子，隱在有些肥大笨重的碰碰車里，總使人感到有些滑稽。看到這么一個可愛的小天使，還有那雙左右顧盼的漆黑的大眼睛，我的心情好了許多，于是端著酒杯，以充滿愛憐的目光注視了她良久。
當我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我注意到坐在我對面的那對情侶依舊在熱烈地交談著。大概是剛從男友那兒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姑娘的上半身微微前傾，同時臉上露出會心的、甜蜜的微笑。我忽然覺得這樣的微笑是那么熟悉。幾年前，就在這里，我也曾帶著女友游玩。只是如今，她已經(jīng)在別人的懷抱里幸福和憂愁。她打桌球時的笨拙可愛的樣子，此刻再次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
不到一刻鐘，我已經(jīng)坐在出租車里了。
二
孤寂中拖著今生的鎖鏈，
使我們感覺到多么惶恐。
……
我離群索居，如空幻帝王，
心中塞滿了無限的苦痛，
我看到，一切受命運支配，
歲月匆匆流逝仿佛迷夢。
——萊蒙托夫
落日將自己的余暉灑到泛黃的葉片上；耕牛的悠長的叫聲從遠處傳來；幾個鄉(xiāng)民偶爾聚到一起，談論著收獲季節(jié)里的種種瑣事；而在地球的另一邊，人們正在為一個新的國家的誕生歡呼雀躍（自注：指南蘇丹共和國）。一個小孩的哭聲響了起來。
我的小小的房間寂靜，安寧�？晌抑�，再過幾天，房間的主人將到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去謀生糊口，哪怕他怎么也不情愿。
就這樣，我的生活總是陷于清晰和迷惘之間，過去如此，現(xiàn)在也還是如此。這讓我疲憊不堪，卻又無能為力。我想了解這一切的根源所在然后加以改變，于是歷史上那些曾經(jīng)上演過而現(xiàn)在早已落幕的人生與時代，以及那些豐富多彩、波譎云詭的際遇與場景就成為我最好的借鑒。同時，我還將探詢的目光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中人，我想考察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理想和信仰、志趣和情懷，等等。我默默注視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并從他們的臉上尋求答案。這些人中，有市民，教師，商人，擺攤的小販，理發(fā)店的學徒，偶爾下山的道士，晨練的老人……可我沒能看到一張真正令我感動的臉龐。我觸到的所有表情如同街面一樣令人乏味，我是說，都是一些日常的、帶著平庸生活烙印的表情。只有一位四十多歲的攪水泥的民工，當他拄著鐵锨歇息的時候，忽而抬起頭來向遠方眺望，同時露出堅毅的、飽含信念的目光，讓我為之震動。但是，我依然沒有得到任何滿意的答案。我開始懷疑某些事物盡管披著深刻的外衣，引誘無數(shù)天真好奇的人們?yōu)榇撕谋M心血，而最終，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場騙局。
當偶爾回顧平生，有時我會無端地笑起來，是那種悲涼的自嘲，也許還夾雜著一絲玩世不恭甚至幸災樂禍。但我至今仍不屑于將自己的遭遇歸結(jié)為命運。也許在冥冥之中真的存在著一個主宰吧，尤其當一個人在伶仃無依、需要安慰和力量的時候，他會更加傾向于相信命運。然而，拿命運來安慰虛弱的自己，卻只能陷入到自欺的沼澤中，而籠罩在周圍的，則是更加廣大深遠的空虛。命運是什么？不過是在一件事情發(fā)生之后，人們隨意為它所作的一個模模糊糊的總結(jié)而已，只是多披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并且往往以“注定”開頭。它是人類故弄玄虛的產(chǎn)物�？墒�，有時候，我也真的禁不住想相信它了。這真是一個令人迷戀的蠱惑。
然而不管怎樣，凡庸的生活依舊在繼續(xù)，并且更糟。我迫切地想要改變它，可首先不能像一個因為受到委屈或損害而哭哭啼啼、逢人訴苦的女人那樣�！拔艺嫔�，真的�！毕榱稚┱f道�？伤龘Q來的卻是旁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社會總是以冷漠的面目出現(xiàn)在不幸者面前的，不必一定在祥林嫂的時代。無助的時刻，正是絕對不需要幻想的時刻。魯迅說，當饑腸轆轆的時候，與其哀求別人的施舍，倒不如先去搶奪路上老實人的食物暫且充饑，吃飽之后再想辦法。更何況，你所乞求的還是同情呢？最多，只能換取一個漠然的表情或鄙視的.目光。
當然，也有真正的同情，而且對于這一高尚的情感，我也沒有絲毫輕視之意。
我開始將所有的悲酸和譏嘲深埋于心。如同黃昏的到來，我漸漸沉默下去了，甚至變得冷漠，似乎只有抓住冷漠的劍戟，才足以應對無情的世界。于是，我與這個世界的矛盾更加不可調(diào)和�？蛇@一切原本不應該這樣，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冷寂尖利的冰山的最底層，也包孕著苦澀的脈脈溫情和足以燎原的烈火的種子。然而，當我拿起冷漠的劍戟到處揮舞時，不可避免地，我也同時傷到了自己。于是，在一片寂靜和空無中，我更加熱烈地擁抱孤獨。
那么，屈服呢？向平庸低頭，無異于自我毀滅。與現(xiàn)實達成和解，那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無數(shù)的人們都在那么做著。然而，橫亙在我面前的，除了現(xiàn)實的巨大陰影外，還有理想的耀眼的光芒。這耀眼的光芒，也曾照過每一個人，然而通常人們所做的，則是在自己漸次窺視到生活的全部秘密之后，慢慢地，任由好奇之心為生存的餓狼所吞噬，為欲望的艷婦所頹靡，于是僅存的理想之光可悲地被現(xiàn)實的陰翳覆蓋。他們開始夸夸其談，開始以鄙薄的語氣談論理想，借以應對那來自于心靈深處的空虛，并且借此炫耀自己的成熟與穩(wěn)重。他們成家立業(yè)了，并且樹立起強烈的責任感，然而，在理想的花園里，他們再也建造不起一座屬于自己的木屋�！澳敲矗隳�？”他們反問道，“你就真的那么高尚嗎？”
在這里，我無意將二者對立起來，借用時下的陳辭濫調(diào)來說，這不是一場零和游戲。但我依然堅信：走向暗夜的過客，頭頂需要一輪皎潔的圓月，不論前方是軟玉溫香的燭影深帳，還是冰鍋冷灶的破敗之家。
“你就真的那么高尚嗎？”我反問自己。“你開口理想，閉口理想，可是你為理想做了些什么？”是啊，我做了些什么呢？我為自己的生活貼上許多封條，并且傲慢地冷對來自現(xiàn)實的溫情，這就是我為理想所做的一切嗎？沉淪至今，卻還在那里奢談理想，你不覺得羞愧嗎？瞧瞧自己的生活吧：四平八穩(wěn)，得過且過。你說你在承受痛苦的煎熬，可實際上，你既無所謂痛苦，也無所謂歡樂，你的心中裝滿太多太多的東西，可又仿佛什么都沒裝。這才是大悲哀，無可救藥的悲哀。你的面孔一天天變得蒼老，少年時代的熱情和勇氣早已喪失殆盡。你說你拒絕平庸，反抗平庸，可你的生活中卻充滿了平庸。平庸使你的情感變得粗糙，思考的利刃也鈍了起來，生活于是陷入到麻木的、機械的狀態(tài)。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你卻高談理想，你不覺得可笑嗎？
是的，理想根植于生活，而我卻正在用荒誕的方式褻瀆著它。為此，我深感可恥。理想不是飄渺之花，它需要春天的氣候和土壤，否則只會枯萎。然而，我是一名合格的春天的使者嗎？
一種強烈的焦慮感占據(jù)了我的心頭。實際上，這么多年來，這種焦慮無時不在，尤其是在對未來充滿恐懼的時候。我開始想到救贖。然而，慣性的力量是如此之大，讓信馬由韁的生活扭轉(zhuǎn)方向，讓愚蠢錯誤的影響不再成為羈絆，是需要花費很大力氣的。可我必須這么做，只為心中的那一方綠洲不致退化為荒漠。
改變，先從救贖開始。既然無力醫(yī)治別人的病痛，那么，就先將冰冷的手術(shù)刀對準自己吧，“……就像一只踩了獵夾的狐貍，為了能夠脫險，只有自己細細地啃斷那只被夾住了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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