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殘忍
兩年前，我在反叛的青春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一個在我與母親無休止的爭吵之中，可以讓她迅速閉嘴的絕佳方法——以我自己，作為籌碼。
那個晚上，事情的起因其實很荒謬。母親在家里準備了飯菜，而我拎著一袋肯德基進了家門。就這樣，一場大戰(zhàn)猛烈地爆發(fā)了。我們用最大的聲音瘋狂地向?qū)Ψ胶鸾校瑵u漸地吼到聲嘶力竭。我開始痛恨母親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我和她的爭吵持續(xù)膠著，直到我把肯德基那大大的袋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嚷了一句“我什么都不吃，你滿意了吧”，她才突然沉默，失去了所有回擊的話語。我?guī)е鴦倮囊馕秾⒆约宏P(guān)進房間，當晚果然滴水未進。
那個饑餓的夜里我認真思考著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起了作用。我把袋子摔在地上的樣子大概極其兇悍吧？嚇得這個從來只會對我強硬的瘦小女人竟失語了。
那之后的日子整體和平，局部小戰(zhàn)。我們依舊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發(fā)生沖突，大抵是因為換發(fā)型、穿衣款式或者節(jié)食減肥之類問題的挑剔與反駁，但確實是大致平和的一段時間。我敏感地察覺到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行為舉止帶有一股子拘謹，像是想盡量避免大爭吵的樣子。
就是那一天之后，她開始變得弱勢。
觀察了一段，我發(fā)現(xiàn)了完勝法寶，于是在多次實戰(zhàn)演練中，我將“兇、吵、狠”這些技巧運用得越發(fā)熟練。
我得意得不行。
可這接連不斷的勝利逐漸變味了。我不僅沒能從她的眼神里看出“懼怕”二字，反而看見她眼中映出的形象——簡直就是正撒野的小獸——怒目與亂發(fā)，猙獰的臉。我甚至覺得她內(nèi)心里正居高臨下、帶著寵溺、饒有興致地觀賞著我獨演丑角。
有那么一剎那我怒不可遏，瞪大眼睛不說話，心底深處燃起被輕視的沖天焰火。然后我冷冷地甩下一句“沒心情吃飯了”，必殺技失去效用的我正打算退回自己的陣地。
她卻飛快地瑟縮了一下雙肩，不自覺地流露出受了驚嚇、不知所措的神態(tài)�！跋瘸燥埌�，有什么氣的我們吃完飯再說�！彼恼Z氣出奇的柔軟，“乖，先吃飯，今晚菜不錯。”
我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她。
前一秒我們?nèi)葬樹h相對，我甚至處于下風，正準備投降，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舉了白旗，服了軟。
怎么回事？我的大腦轉(zhuǎn)不過來了，她好像因為別的什么在怕我。
“要吵也要先吃完飯�！彼龍�(zhí)著于要我吃飯，還非得盯著。那一瞬我的腦中閃過了什么，我暫時不敢確定。
“你專注得好像我吃飯這件事多么了不起一樣。”帶著挑釁的火藥味，我嘲笑她，眼里使勁兒射出擠兌人的神色。
靜默了一會兒，她深吸了口氣——
“我再怎么和你吵，你吃飽穿暖都是我最大的事兒。”她毫不回避地對上我的眼神。
在這樣灼灼的目光下我竟是越發(fā)的不自在了，只能低頭一個勁兒地把飯菜往嘴里塞。面對這么一句簡潔的剖白，我無法說出話來。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堵住咽喉，讓我在這涼爽的夏夜被逐漸自下蒸騰而上的熱氣蒸得面紅耳赤。
“吵架再兇，也別再拿自己作威脅了。說到底你是我女兒，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血肉。你出生那天我就想著，你連著我未來數(shù)十年的回憶與愛恨，以后我的所有，都是要留給你的。”她的聲線染上懷念的味道，“你身體不好，我每天就盼著你健健康康的，就算脾氣不好，生氣，吵架，能生龍活虎地和我鬧，我看在眼里也就安心了。”這輕輕的聲音在夏夜的蟬鳴里暈開去，“媽媽怕你吃不好穿不好，妞，媽就是擔心你�！�
我觸電般地打了個激靈，抬頭才驚覺燈光晃眼，明了又暗的月色下邊她的眼眸里水光一片，透著幾彎紅紅的血絲，溢出一點衰老與妥協(xié)，還有一點兒不爭吵時那個意氣風發(fā)的模樣。
我一時鼻尖泛酸，喉頭哽咽。我突然明白了即使吵架也為對方仍生龍活虎的模樣而安心的意味。
那個夏夜，我找到了真正叫母親沉默的緣由，也明白了這武器竟是最大的殘忍。
我再沒敢動用過它。它成為我心中不可觸碰的禁區(qū)，連同那晚初現(xiàn)疲憊的母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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