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夢碎說項羽
少年時愛慕英雄，常做英雄夢，所以那年第一次讀到李清照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詩句，真覺得大丈夫立于世間，理當如此，所謂寧為玉碎，豈為瓦全，說的就是項羽啊。后來又讀杜牧的“勝負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又真真實實的替項羽惋惜遺憾了一番。再后來又看《霸王別姬》，這位力能舉鼎氣壓萬夫而又柔腸百結的蓋世豪杰那更是叫人唏噓不已。其實，不止是我，后世文人談到項羽，很多也是憐惜惋惜乃至贊頌，以致頌揚其“英雄氣概”的各種作品廣為流播。時至今日，霸王別姬的故事，在中國幾乎是婦孺皆知。無論在戲臺下，在屏幕前，在音樂廳，在史學家的講堂上，在詩詞文人的筆端下，觀者聽者作者，無不為這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灑一掬同情之淚，發(fā)一通無盡感慨。
然而真實的項羽真的讓人可親可敬嗎？
《史記項羽本紀》中的`項羽本來是司馬遷當正面人物寫的，卻直到最后垓下之戰(zhàn)悲情大戲出演前，并沒有使人感覺到項羽是什么英雄，有什么可尊敬的地方。據(jù)《史記》記載，項羽在反秦戰(zhàn)斗中曾率軍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諸所過無不殘滅。”在新安城南又坑秦降卒二十萬。后在鎮(zhèn)壓齊國田榮反叛時，“燒夷齊城郭室屋，皆坑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多所殘滅”。想想，如日中天的項羽斬宋義、殺子嬰、弒義帝、火燒阿房宮、坑秦降卒20萬、屠戮無辜百姓，可謂無信無義大奸大惡。說到對項羽的評價，當時的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剽悍猾賊。這里說的“剽悍猾賊”，是什么意思？剽者，搶劫之強盜也。悍者，兇暴蠻橫也�；�，狡詐亂世也。賊者，邪惡殘虐也。這四個字，最為簡約深刻地勾出了項羽的惡品、惡行、惡性。項羽的惡魔暴虐，在當時的反秦陣營中，已經(jīng)有比較清醒的評判。楚懷王等人尚有如此評判，足見項羽的酷烈大屠殺，在當時已經(jīng)惡名昭著于天下了。就連深喜項羽的太史公亦曾在《史記項羽本紀》后對其兇暴深為震驚，大是感慨，云：“羽豈舜帝苗裔邪？何興之暴也！”——項羽怎么會是舜帝的后代，怎么是這樣的殘暴�。〒�(jù)說項羽和舜都是重瞳，有人說項羽是舜的后裔）。在《史記索隱述贊》最后又大表驚駭云：“嗟彼蓋代，卒為兇豎！”——很是嗟嘆啊，他這個力能蓋世者，竟陡然成了不可思議的兇惡之徒！
所以項羽后來頻繁征戰(zhàn)、將士筋疲力盡最終垓下一戰(zhàn)難挽頹勢。王安石從政治家的戰(zhàn)略高度深刻總結了項羽失敗的教訓“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在他看來，項羽失敗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垓下一戰(zhàn)，而在于項軍士衰將疲、人心已去。
元人方回《題吳山長文英野舟》寫道：“世多漢水昭王事，誰辨烏江亭長心？君知此處真堪托？天下無波可得深。”“誰辨烏江亭長心”一句頗具玩味。據(jù)《項羽本紀》記載：項羽從垓下突圍后，“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趕及之”。”大意是項羽逃到陰陵，迷失了道路，向一個田里的農(nóng)夫問路，農(nóng)夫說向左，項羽就向左逃，結果沒了逃路，陷于大澤中，所以被漢軍追趕上了。方回認為烏江亭長艤船待渡，力邀項羽上船渡江，是否懷有與田父同樣的用心呢？是要救項王，還是害項王呢？一切都是未知。方回的觀點在后世讀者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宋人劉子翚曾曰：“羽所以去垓下者，猶冀得脫也，乃為田父所紿，陷于大澤；亭長之言甚甘，安知不出田父之計耶？羽意謂丈夫途窮寧戰(zhàn)死，不忍為亭長所執(zhí)，故托以江東父老所言為解耳。使羽果無東渡意，豈引兵至此哉！”大意是說：項羽逃到垓下還是想逃命的，由于被田父欺騙陷于大澤，現(xiàn)在這個劃船的烏江亭長話說的好聽，可誰又知道他是不是第二個田父，所以項羽寧可戰(zhàn)死也不愿意被亭長俘虜，就故意用無顏見江東父老的話作為借口而不下船。如果項羽沒有去江東的意思，為什么要逃到烏江邊呢？劉子翚的分析符合邏輯，是對方回詩的最好注解，以項羽猜忌多疑的性格和剛被田父陷害欺騙的情況推測，這一想法不無道理。他們的觀點為我們假設了項羽上船之后的另一種結局。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到，項羽失人心已經(jīng)“失”到了何種地步。
宋人陳普也寫了《詠史·項羽》好幾首，這里摘錄他的幾首詩：“試手襄城意未怡，赤城稍覺味如飴。必亡定死終無救，斷自朱殷海岱時。”“倚強恃力卻誣天，一樣人心萬萬年。廣武十條逃得過，烏江政自不須船。”“梟性狼心變有常，青齊仍復似咸陽。遺黎到處無余類，欲為何人作霸王？”詩歌大意是說：殺人如麻竟覺得味如飴糖，后來兵敗身死那是必然。人心公道，不可污蔑天地。百姓都給殺光了，又給誰去做霸王？
是啊，人心世道萬萬年，項羽是反秦義軍的英雄，但兇狠嗜殺，縱有百戰(zhàn)之功，上天卻并不眷顧他，有心將天下歸順了有道德的劉邦。所謂英雄，自要活在人們心中，心存善念才能天長日久。我們而今睹詩思古，縱論古今指點江山。那原野中飄舞的蘆花和西沉的落日，仿佛讓人們看到了當年那如霜的戰(zhàn)劍和染著鮮血的戰(zhàn)場。正是：
羞容難更返江東，誰問從來百戰(zhàn)功。天地有心歸道德，山河無力為英雄。
蘆花尚識霜戈白，海日猶思火陣紅。也是男兒成敗事，不須惆悵對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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